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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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纓花曾說過:「要吃,就吃糧食。啥『瓜菜代』,土豆白菜只能撐肚子,不養人。肚子越撐越大,人倒成了囊膪……」這話和「吃飽了不餓」一樣具有真理的性質。我每在她那裡吃一頓用真正的糧食做的飽飯,就會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形式上和實質上都比前一天有長進。這不是心理作用。雖然我們「家」沒有鏡子,她家有鏡子而我又不好意思照,但我用手摸就能知道我面頰豐滿起來,兩臂、胸前、腹部和大腿開始有了彈性。這表明骨頭上已有了肌肉組織。最近,我分明地覺著我身體裡洋溢著充沛的精力,有一種我二十多年來從未體驗過的清新感。這種感覺,比我到了一個我從來沒有到過的、長滿奇花異草的大花園更令我驚喜。 因為這個大花園不在外部,而在我身體裡面。很多小說都寫過夜晚能聽到植物拔節、種子破土的聲音,我卻有夜晚睡在破網套裡,能聽到自己體內細胞分裂的啪啪聲的獨特體驗。現代醫學絞盡腦汁地研究怎樣使人健康的方法,我遺憾專家們沒有找到我的這條經驗:把人先餓上三年,然後再讓他吃飽。不用任何藥物補品,他會像孫悟空一樣說變就變,轉眼之間成為一個巨人。因為他吃下去的每一個食物分子,全部會即刻被貪婪的消化器官所吞噬,迫不及待地把它轉變成人體細胞。誇張點說,我吃下一斤糧食就能長一斤肉。我的胃,已經辨別不出什麼是食物的渣滓,一律照收不誤。 21 黃土高原氣候特別乾燥,半個多月以後,田野上的雪大部分都蒸發了。是蒸發,而不是融化。那背陰的溝坎,那潮濕的坑窪裡還留有殘雪,鄉間的土路上卻又揚起了塵土。山腳下,那高高的旋風柱又一根根地巍然挺立起來。在東邊,坦蕩的、一望無際的黃土,金燦燦地呈現出了一片沉寂的春意。風偶爾在田野上掃過,透明的蜃氣像野馬似的奔騰,我才體會到莊子《逍遙遊》中的「野馬也,塵埃也」的傳神。 海喜喜趕著他的大車,更加威風抖擻地哐哩哐當地跑開了。那幾匹瘦馬日見羸弱。可是海喜喜的技術就在這裡,他能讓馬跑到死,除非牲口自己倒斃在路上,絕不會疲疲遝遝地拉車的。誰使喚的牲口像誰。沒有人跟海喜喜的車能堅持到兩天以上。「那驢日的使牛勁,拿咱們窮折騰!」跟過他車的人,沒有不罵他的。運肥期間,他的車至少換了十個跟車的人。輪到我們組派人,中尉跟了他一天車,回來用他家鄉話罵道:「那是個王八犢子!在這時候,還想掙他媽的功勞哩!別人拉兩車、三車,那王八犢子拉了五車!把我累歹乎了。誰愛去誰去!我明兒要走鎮南堡。」第二天,我主動地去跟海喜喜的車。 馬號裡面,是個很大的四方形院子。一輛輛大車停在土牆下,那三面,是三座破舊的牲口棚,用被牲口磨蹭得搖搖欲墜的柱子支撐著。我和幾個跟車的農工一起先到院子裡,裹著破棉襖,蹲在朝陽的牆根下等車把式們套車。車把式把各自的牲口一匹匹從棚裡牽出來。頓時,院場裡「籲、籲」,「啊、啊」,「駕、駕」……響成一片。有的車把式帶著宿睡未醒的沉悶,有的車把式無精打采、滿面愁容。他們的牲口也是一副戀槽模樣,牽出來後,懶洋洋地哪兒也不想去,像樁子似的定在院場中間。直到車把式把勁兒使完,把唾沫罵幹,才帶著滿身鞭痕不情願地退到車轅裡面。 只有海喜喜,挺胸昂首,在好些車把式和好些牲口中間,旁若無人地用鞭梢指揮著他的牲口。那副神氣,倒象一位馬戲團的馴獸師,毫不費力地就把調教得乖乖的牲口領到各自的位置上,一鞭子也沒抽,很快地套好了車。套完了,他並不出車,跳到土牆上一蹲,用傲慢的眼光俯視著他的同行們。那種姿勢,我是熟悉的。車把式一輛輛地把車趕出馬號,跟車的農工也都爬上了自己跟的大車。整個院場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還有他的三匹牲口。這時,海喜喜站起來了,在高高的院牆上手打遮陽地向場外望了一圈。馬號外面,傳來翻肥的婦女麻雀般的嘰嘰喳喳的笑駡聲。他輕捷地向下一跳,直向一堆幹草垛大步走去。 一會兒,他從幹草垛後面出來,手裡拎著一面袋東西,看來足足有四五十斤。到大車跟前,他一彎腰,把那袋東西塞進車底盤下面的底兜裡,然後撣撣襖袖上的碎草,操起鞭杆「駕、駕!」把車趕出大門。 車從我旁邊經過,他也不跟我打招呼。而我一縱身,手不扶欄,從車後跳上了大車。我要讓他看看,我不會像鴨子似的連跌帶滾地爬進他車廂裡去的。 他從幹草垛後面提出來的東西,我知道不外是黃豆、豌豆、高粱之類的馬料。我可以和他有某種默契,不去檢舉他。這種事情我在勞改農場見得多了。我的浪琴表就是一個車把式換去的。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車把式從車底盤下面一個用麻袋做的底兜裡,倒出一大堆黃蘿蔔。沒有秤,他還要在斤兩上跟我爭來爭去。而那些黃蘿蔔能從哪兒長出來呢?絕不會長在木頭做的車底盤上,只能來自他剛剛拉的那塊屬農場的黃蘿蔔田。一倒手,他等於從我手上白揀了一塊金殼的瑞士名牌表。 但你還不能去告發他,要違犯交換雙方達成的默契,那你就挨餓吧!今天天氣很好,不到十點,早霜已經化盡。乾草上,木欄上,顯現出濕潤的褐色的霜痕。天藍得透明,道路乾燥而堅硬。被翻開砸碎、變得鬆軟的肥堆,像剛剛從籠屜裡拿出來的一樣,冉冉地升騰著水汽。今天,我的情緒也很好,更有一種神秘的興奮。 神秘之感來自我對某種必將出現的不平常的事情的期待……按照慣例,車把式趕車,也管裝車卸車,跟車的人不過是車把式的幫手。如果兩人相處得好,誰多幹一點誰少幹一點都無所謂,配合起來共同完成任務就行了。車把式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趕車的,原先全要跟一段時間車。手腳勤快些,腦子靈活些,幫著車把式套個車、卸個車,中途接過鞭杆趕上一截,慢慢就學會了。 車把式沒有什麼駕駛執照,不需要哪個機關來考核,隊長、組長的眼睛就是標準,他們看誰能單獨趕車誰就能單獨趕車。趕車並不難學,比學開汽車容易得多。技術高低的區別,在於怎樣調教牲口——這卻比和機器打交道困難得多——以及在大車擱住的時候與危險的情況下怎樣應付。這時,頭腦的靈活和手腳的麻利比積累的經驗更為重要。而一旦趕上了車,在沒有機械化的農場,車把式就算是一個高階層的勞動者了。 海喜喜就是一個技術高的車把式,是這個隊的高階層勞動者。……他把車趕到肥堆跟前,圈好芨芨草編的笆子,跳下車,走到牆根底下一蹲,裝著修理自己的鞭梢,卻不動手裝肥。他擺出這種陣勢,就是要我一個人裝車卸車。 我取下四齒鐵叉,像他一樣:「啐!啐!」響亮地朝手掌啐了兩口唾沫,「刷、刷、刷」地掄起叉杆。車裝滿後,我把叉朝車上的肥堆一插,跳上車,坐在車轅上,掏出那寶貴的「雙魚牌」,晃著腿,抽起煙來。 「坐後面!」他甩著鞭子走到車旁邊,惡狠狠地說,「轅重了!」我知道前面裝的並不重,他是有意要把我趕到後梢去坐。大車上,車軸以前屬「軟席」車廂,坐在車軸後面那部分,一不小心就會顛下來,比「硬席」還硬。但我裝完了這一車,我對我的體力有了更充分的信心。我身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我潛在的力量無阻擋地釋放了出來,而且感到潛力之下還有潛力。這種發現叫我感到無比地欣慰,無比地喜悅——我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 我向他表示寬容和鄙規地一笑,跳下車,坐到後梢上去。 啊,我要記住,我要記住, 你寶石般的指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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