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到田裡,他仍不卸車,手操著鞭杆,我卸一堆,他往前趕一截。一大車肥卸成四堆。他趕的速度比別人快,第一趟回來,我們就甩開車隊,獨來獨往了。

  現在,在肥堆前裝肥的只有我們這一輛大車了。到第三趟,所有在肥堆旁邊翻肥的男女農工,包括謝隊長,都看出了我們兩人的蹊蹺。海喜喜把車停到位置上,大明大白地,毫不掩飾敵意地在車旁一蹲。他不吸煙,手不停地纏著他的鞭梢,好像不是準備打馬,而是準備在我不出力時抽我一頓。農工們吃吃地笑著,輕聲地指點著,評論著。我無異在做表演。而這時,我越幹越有勁,倒不完全是為了向他應戰,而是我歡快地感覺到了我青春的活力。我已經解開了我棉襖的扣子,在十二月的暖融融的陽光下,敞開了我像手風琴鍵似的胸膛。在一叉一叉中間短暫的間歇裡,我偶爾也摸摸這兩排琴鍵。它是濕漉漉的,熱滾滾的,然而又是有彈性的。它竟會使我聯想到蘇聯紅軍歌舞團訪華演出時演奏過的《馬刀舞》。這兩排琴鍵正奏著一曲帶有哥薩克風格的凱歌。

  馬廄肥多半是草末,並不重,一叉下去能挑起一大團,用四齒鐵叉挑百十下就是一車。所有的勞動全是因為饑餓才變得沉重的。現在,我越裝越熟練,越不慌不忙。我開始用勞動生理學的方法,來尋找拿叉裝肥時腰、臂、腿在每一個動作中的最佳角度和著力點。我把從叉齒叉進肥堆到撂進笆子這一過程分解成幾段,很快,我就確定了每一段裡腰、臂、腿相配合的最佳角度和最佳著力點。一經確定下來,動作就程式化了,不但不費力氣,並且姿勢優美。

  裝完第四趟,我明白無誤地知道我頂住了,我勝利了!我幾乎還和裝第二趟時那麼有力。旁邊看的女農工有的在嘲笑海喜喜,說他是「哈熊」——這個詞是無法翻譯的;謝隊長態度莫測,不時地「熊!熊!」不知是罵海喜喜,還是在罵我。海喜喜不好意思再蹲在車旁邊了,他不是上廁所,就是站得遠遠的。而此刻,我內心卻遵循著一種普遍的心理規律,越過了我既定的目標,向新的目標發展了去。這個目標其實和原來的目標方向是一致的:我頂住了,我勝利地應付了這場挑戰,即刻就想到要由我來向他挑戰。現在想的不是不被他壓倒,而是要壓倒他!我們拉了第五趟回來,別的車只拉了三趟,那個「死狗派兒」車把式只拉了兩趟,謝隊長抬頭看看太陽,喊了一聲:「收工了!」但我卻喊道:「不行!我還沒過癮哩,我們再拉一趟!」

  第六趟回來,冬天的太陽快落山了。山頂沒有雲,沒有晚霞,裸露的山巒披著一片沉鬱的黛青色。一群群昏鴉麻雀,從已經沒有一顆穀粒,只剩下幾垛乾草的場院那邊,從馬號那邊呼呼地飛過鄉間的土路,落到像荊棘一樣乾枯的小樹林中雀噪不停。空氣有點濕潤了,輪下的塵土向上翻騰一陣,很快就倦倦地沉落下去。陣陣淒涼的寒意迎面撲來。我裹緊破棉襖,坐在車欄上。前面,是海喜喜有點傴僂的背脊。那脊背上一覽無餘地呈現出他悶悶不樂、甚至是苦惱的心情。兀地,不知怎麼,我也和他一樣,感到悶悶不樂,感到苦惱,感到無趣,感到抑鬱……勝利的喜悅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掉進一個冰涼的深井裡。田野上闃無人跡,淡紫色的暮靄向我們合圍過來。一條孤寂的憂鬱的土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22

  吃完伙房打來的稗子面饃饃,報社編輯把他的洗臉水分了一半給我。我在燒得通紅的爐子旁邊脫了棉襖,洗著臉,擦著身子。原來很鬆弛的皮膚下,已明顯地鼓起了一縷縷肌肉。肌肉像腹中的胎兒,現在還很小,很嫩弱,但它會成為巨人的。我突然想起政治經濟學著作最早的譯本,常常把「體力勞動者」譯成「筋肉勞動者」。這麼說來,有了「筋肉」就有了本錢,有了立身處世的力量了。生理上的發現,使我產生了一種感傷的激動,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徹底地向我認識到的「筋肉勞動者」的方向跑去。

  過去的是不會再來了,我要和詩神永遠地告別了。這裡是不需要文化的,知識不會給我現在的生活帶來什麼益處,只能徒然地不時使我感到憂傷。我懷著既是與最親愛的人分離,又是去和最親愛的人相會時的那種悲愴與歡欣,到馬纓花家去。我不能準確地描述我現在的心情,我整個人好像蹣跚在一個非常荒誕而又非常合理的夢中。

  今天我在「家」擦洗了一番,海喜喜已經來了。奇怪,他沒有坐在那唯一可坐的土坯凳子上,還是蹲在老地方,摟著爾舍,神情有點恍惚地逗她玩。

  掛在牆上的油燈一明一滅,屋子裡彌漫著做飯的水蒸氣和柴煙。在鍋臺旁的馬纓花隱在煙霧水汽之間,更像一個模糊的夢境。生活的節奏瘋狂得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令人頭暈的舞會》。看著那個土坯凳子,那張垂著花布簾子的土檯子,那《脖子上的安娜》……僅僅二十多天前,我還是一個惴惴不安的不速之客,還想偷偷地掀開那鍋蓋和布簾子哩,而現在,我卻大模大樣地、像個主人似的坐在這裡。我似乎理解了海喜喜的恍惚,我甚至比他還恍惚。那空著的、好像有意留給我坐的土坯凳子,突然改變了我的心理。我對海喜喜又有了點尊敬和同情。馬纓花很快給我端來冒尖的一碗大米、黃米、黃豆燜的雜合飯,還有一碟鹹菜。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她仍像往常一樣,用手掌抹了抹筷子。這個動作也是我熟悉的,我沒敢看她;也沒敢看海喜喜和爾舍。原來我以為我戰勝了這場挑戰後,在海喜喜面前能理直氣壯,挺起腰杆,但這時我似乎比過去更為羞愧,並且還意識不到羞愧的緣由。心情和情緒,是在意識之下潛行著的,它們絲毫不受意識的支配卻支配著我。

  我一粒粒地挑著飯。我很餓,卻吃不下去,我嚼著飯粒,無意識地盯著《脖子上的安娜》。我感到,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都很難表達生活本身所包含的戲劇性情節和複雜多變的感情。生活裡有一種氣氛,一種看不見、嗅不著、觸不到、只是徘徊在心中的陰影,就很難用文字描寫、線條繪畫、舞臺表演出來。比如現在,我聽見身背後海喜喜低聲地跟爾舍鬧著玩,那嬉笑的聲音也是沉悶的,仿佛受了什麼影響的壓抑。這種不情願的、敷衍的笑聲特別令人難受。馬纓花在洗鍋抹碗,叮叮噹當的音響既謹小慎微,又分外刺耳,好像是煩悶不安中的騷動。一會兒,大概是應爾舍的要求,海喜喜用百無聊賴的、無可奈何的音調小聲唱起來:

  羊肚子(的個)手巾(喲)水上漂,

  唱上(那個)小曲子解心焦。

  一根子乾草頂不上(個)門,

  我拿個好心思維不下個人。

  大紅的果子(呀)香(喲)水的梨。

  我不曉得那達兒難為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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