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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馬纓花占了上風,謝隊長大掃了面子。但我知道,謝隊長沒到她家去過,並且,只要馬纓花和一幫婦女一起幹活,謝隊長總要派個強壯的男勞力去幫助她們;對她,謝隊長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批評過,更談不上「報復」了。

  一個沒有丈夫、又帶著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的單身婦女,現在家裡還有男人進進出出,在農村是最容易招人非議的了。但農工們似乎認為只有馬纓花可以這樣做。我漸漸地理解了,她能取得農工們的好感,絕不是憑她的姿色或採取了什麼方法;只有對人人都抱有善意和同情心的人,才能自然地取得人人對她的善意和同情。真誠和善良,有時能把違反習俗的事也變得極有魅力,變得具有光彩。

  從農工們的話裡,我還知道,近幾個月來,好像海喜喜已經「獨佔了花魁」,別的人很少去了。「美國飯店」成了一個歷史的概念,一個巴比倫。可是我堅信自己的直覺,海喜喜並沒有佔有她,更談不上什麼「獨」。他還有個情敵——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就是那個瘸子保管員。有一次,我去她家,瘸子保管員蹺著二郎腿坐在我常坐的那個土坯凳子上,她背對著他在炕前擀面。

  見我進來,瘸子保管員好像有點無趣地走了,臨走時,操起土臺上的一個空面袋揣進懷裡,看樣子他是帶著一點什麼東西來的。還有一次,在我吃完飯和她聊天的時候,外面響起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馬纓花急忙跳下炕,抓起頂門杠把門頂上。瘸子在外面叫門,她卻喊叫道:「睡啦,都睡下啦!」搞得我十分尷尬,屏聲靜氣,心跳不止。一會兒,保管員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遠了,她才朝我調皮地一笑,叫我接著講故事,並不提那瘸子跑來幹什麼。

  我和她接觸的時間長了,越來越感到她並不是農工們印象中的那種跟誰都有曖昧關係的女人;她天真、坦蕩、調皮、開朗……然而,我又感到她身上還有什麼地方我並沒有認識。

  20

  對海喜喜,她倒從來沒有頂過門。海喜喜總是像主人似的大模大樣推門進來,見我也在這裡,而且把唯一的座位占了,就陰沉著臉往地上一蹲。

  我們幾乎天天在馬纓花家見面。他要卸套、飲馬、鍘草、喂馬,間或還要拾掇套具,所以來得比我晚得多。等他進門,我已經吃完了。但不知怎麼,我見了他總覺得自己比他矮一大截,還有一種偷了東西裝在口袋裡,沒出門就被別人撞見了似的心虛。雖然我們兩人都不動聲色,但仿佛他明白、我也明白:我剛剛做了件不光彩的事。這種感覺給我很大的壓力。他一推門,我就會抑制不住地臉紅起來,說話的興味也跑得無影無蹤。那馬纓花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筷,也好像成了我的罪證,讓我惶惶不安。

  馬纓花不像別的女農工,愛背地說人長短。她喜歡和現實生活完全無關的幻想,喜歡聽神話和童話。在飯後到夜晚這段時間,她真有點超凡脫俗的味道,和她跟那幫婦女嘻嘻哈哈笑駡時判若兩人。她纏看我給她講故事。而我充當這種「說書人」,似乎也成了付給她飯食的報償。馬纓花會和我的故事一起幻想。幻想是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會幻想,都有自己的幻想。難能可貴的不是會幻想,有幻想,而是善於接受和理解別人的幻想。馬纓花對《醜小鴨》、對《灰姑娘》、對《海的女兒》、對《青鳳》、對《聶小倩》等等都非常神往。

  她認不了幾個字,心靈卻能夠和外國的與古代的幻想相呼應。我沒有講故事的才能,不注意描述細節,情節也是掛三漏四,只能講個梗概。但馬纓花憑她的想像卻能補充出來,她向我提出疑問並談出她的想法,往往和安徒生與蒲松齡相合,什麼海的顏色變化和喧囂啦——她從未見過大海,海裡的歌聲會迷住航行的水手啦,小老鼠怎樣變成駿馬啦……好像她原來看過他們的書一樣。這常常使我驚奇。

  但海喜喜則不然,他總要和我唱反調,挑我故事的毛病。他像狼似的蹲在地上,像狐狸一樣支起耳朵,在我講得有點顛三倒四或是語句結巴的時候——因為有他在場,我的記憶常常會突然中斷,他就仿佛聽到小動物在林間響動似的,興奮地舔舔嘴唇。講完了,他就用物理的現實來擊碎心靈的種種幻想,像一頭大象跑進凡爾賽宮橫衝直撞。

  「熊!野鴨子給你孵天鵝蛋哩!」他鄙夷地說。他說話從來不看我,而是仰面看著馬纓花。好像我的故事不過是廣播喇叭裡的聲音,我的話他聽見了,而人實際上並不在這房裡。「野鴨子可靈性了。天鵝蛋比野鴨蛋大好幾圈咧!鴨窩窩裡要有個天鵝蛋,你看它趴不趴?!它早他媽飛跑了!……」

  「球!用金子打馬車哩!」聽完了《灰姑娘》,他發表這樣的評論,「誰要用金子打馬車,那就倒了八輩子灶了!這事兒唬不住我,用金子打的馬車,啥牲口能拉動?!嗯?啥牲口能拉動?!那麼一點點金子,」他用兩根手指頭比畫著,「就有百十斤重咧!」對《海的女兒》,他的評論更加荒唐了。他忿忿地說:「人能長魚尾巴哩!人長了魚尾巴,那玩意兒長在哪達?那能分得出公母來?那咋生娃娃?熊!盡他媽胡捲舌頭!」

  他罵我「胡捲舌頭」,我隱忍住了。因為在他眼裡根本沒有我,我也只好眼睛裡沒有他,不跟他辯論,何況他的體重比我大將近一倍。馬纓花在我說完以後,常沉浸在自己的想像裡,像吃著橄欖一樣有滋有味地咂著嘴:「嘖!嘖!」並不理會他說了些什麼。但他的蠻橫,他的妒忌,他對我的蔑視,卻使我身體復原後而逐漸變稠的年輕血液,在我脈管裡加速流動起來。我面孔漲得通紅,眼眶裡轉動著憤懣的淚水。我原來對他尚有的一點敬意和好感早已化為烏有。然而,與此同時,他身上又有一些東西在吸引我,在向我挑戰。這些東西和我現在的生活環境是那麼一致,那麼和諧,因而它顯得更有光彩。這就是他的粗野、剽悍和對勞動的無畏。在他的光環中,我卻是那麼怯懦,那麼孱弱,那麼委靡,像個乾癟的臭蟲。我的淚水不僅來自憤怒,也來自自憐的委屈感。我用拇指和食指卡量卡量了手腕,我決定要向他應戰!

  一個人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大自然和這種鄉俗中,當然會不自覺地受到影響,何況我是自覺地在追求這種東西。我認為,粗野、雄豪、剽悍和對勞動的無畏,是適應這種環境的首要條件。要做個真正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就要做海喜喜這樣的人。什麼「文化知識」,見鬼去吧!沒有平庸的職業,只有平庸的人。像我跟的那輛大車的車把式,即使他有高深的文化修養,當了作家,我想也會是個毫無作為、沒有獨創性的「死狗派兒」作家。而海喜喜當了作家的話,倒能叱吒文壇一陣子。我暗暗把海喜喜當成了我競爭的對手。

  而這時,我的身體真的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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