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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念李白的詩,心情是悒鬱的,聲調有幾分傷感。李白尚能「思故鄉」,而我連故鄉也沒有。人事檔案上的那個籍貫,不過是祖籍,我從來沒有回去過;媽媽在北京也是客居在別人家裡。我體會到,痛苦的不是「思故鄉」,而是無故鄉可思。此時此刻,我那種無家可歸的飄零感和失去了根系的植物似的蔫萎狀,卻應該用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韓愈的「雲橫秦嶺家何在」來表達才合適。而她嬉皮笑臉的怪模樣,即刻把我的滿懷愁緒一掃而空,使我破涕為笑。我看出來她是故意這樣做的。這就是體貼入微的「柔情」,是什麼「披肩」也「覆蓋」不住的。我感激地看著她,心頭突然跳出來李煜的一句詞:「斜倚牙床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但我趕緊勒住了我的心猿意馬。

  因為在雪夜,我想起了盧綸的一首詩: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在我向她一字字、一句句解釋的時候,海喜喜砰地推門進來了。油燈光一閃,我眼角掃見他好像把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順手撂在門背後。由於他總對我懷有隱隱的敵意,我不理他,只顧說下去。她仿佛沒瞧見他進來似的,連招呼也不打。海喜喜擺出他慣常的姿勢,抱著兩肘蹲在地上。我說完了,海喜喜狠狠地朝泥地上啐了一口,說:

  「熊!還追哩!人要跑,他屁也聞不著!啥『輕騎』,他開上飛機也不行!」「你懂啥?!」她別過頭,眼睛瞪著海喜喜,「你就懂得吃飽了不餓!」她嘲笑海喜喜的話,卻使我頗有感觸:「吃飽了不餓」這個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時間才知道。弄懂這個真理,要比弄懂亞裡士多德的《詩學》困難得多,還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價。「嘿嘿!」海喜喜獰笑著,露出像狼一樣堅實的、滿是粘粘唾液的牙齒,「懂得『吃飽了不餓』也不簡單,只怕有人連這個理也弄球不懂哩!」我有點驚奇地瞥了他一眼。海喜喜的話裡似乎含有深意,並且,這個人和我「英雄所見略同」,我對他倒有了「惺惺惜惺惺」的好感。可是,海喜喜又把她惹惱了,她轉身抓起掃炕的掃帚疙瘩,呼啦呼啦地在炕上亂掃一通。

  「去去去!都走都走!我要睡了!」

  19

  此後,她還是每天收工時叫我上她家去。如果不去,她會跑到我們「家」來叫。我怕她天天來「家」找我,引起「營業部主任」的懷疑,所以我每天都如約前往。去了,照例是在忸怩中先吃一頓,而且吃得很飽。她有雜七雜八的糧食:麵粉、大米、黃米、玉米、高粱、黃豆、豌豆……凡是黃土高原出產的糧食都有,家裡就像一個田鼠倉一樣。她經常用大米、黃米、黃豆摻在一起燜乾飯。這種雜合飯特別香,就是頓頓吃飽飯的人也會覺得它比純粹的大米飯好吃。這時候,報紙上和廣播裡,都在大力提倡「粗糧細做」。在勞改農場,我就聽過一個炊事員用一斤米做成七斤乾飯的「先進事蹟」,大喇叭上還說他為此出席了「先代會」,聽得我直咽口涎。她從來不做這種實際上在物理學中叫「過飽和溶液」的「乾飯」,而是真正的乾飯,一粒一粒的,圓潤透亮。當然,她燜的稗子米乾飯我也吃過。燜稗子米乾飯,才顯示出來她比那出席「先代會」的炊事員還高超的技術。

  稗子,自古以來不當做糧食,「五穀」中就沒有列入稗子。一九五八年,正在水稻分蘖的時候,掀起了「全民大煉鋼鐵」的運動,農民、農工全上山開礦砌爐去了。山上爐火熊熊,水稻田裡仿佛也被火燒了一般,一滴水也沒有。到了秋天,水稻顆粒不收,稗子卻如原始森林似的茂盛。比人高一頭的株稈密密層層,連螞蚱都飛不進去,穗頭還特別大。這個地區的農業領導人靈機一動:乾脆吃稗子!並且允許稗子可以當公糧。應該公允地說,他這一招倒是個救急的辦法。於是,稗子堂而皇之地步入了供應糧的行列,還後來居上,坐了第一把交椅。最普通的吃法是把稗子連殼一起磨,這就是我們天天頓頓吃的稗子面。它沒有粘性,蒸熟的饃饃不過是靠萬有引力聚集在一起的顆粒。講究一點的,和處理稻穀一樣去掉皮,加工成小米般大小的稗子來。稗子米的確如那些砸糞肥的婦女說的,只能餷稀飯,然而,她卻史無前例地把這種不見經傳的糧食燜成了一粒粒的乾飯!

  我的忸怩,不是裝出來的,我是真正為她心疼,為自己白吃白喝感到羞愧。可是,我又非常想去。她家裡,總有一種朦朧的幸福、愉快、舒適、自由在吸引我。我幾次跟她說,我不吃糧食,給我熬一碗土豆白菜就可以了。她卻說:

  「咋不咋!你把心放在肚子裡,我有糧食,要不人家咋說我開『美國飯店』呢?你沒見,爾舍不是長得很壯實麼?」

  是的,爾舍的確長得很壯實,很有精神,天真可愛。她不像營養不良或老吃不飽的孩子,見了別人吃東西就眼饞。我吃的時候,要是她沒有睡,也一個人在炕上乖乖地玩,用海喜喜給她捏的小土灶、小土碗「過家家」。兩歲多的孩子不會裝模作樣,更不會客氣,她對別人吃東西不感興趣,就是她吃飽了的明證。我只好「把心款款地放在肚子裡」了。

  日子長了,從農工那裡,我也知道了說馬纓花開著「美國飯店」是什麼意思。這個概念很不準確,不能照它的字面去解釋。那必須先熟悉了這裡的農工們對世界的理解程度,才能夠透過字面洞悉到它微妙的內容。「美國飯店」,並不是指她那兒賣飯,誰都可以去吃,而是指哪個男人都可以去串門子,閒聊解悶,準確一點說應該叫「茶館」。其所以和「飯」字聯繫起來,是暗示著馬纓花通過給人提供這種方便而撈取到定量外的糧食。妙就妙在「飯店」之前冠以「美國」兩個字。在農工們看來,美國是個荒唐的、污七八糟的、充斥著男女曖昧之情的地方,卻又是個富裕的、不愁吃不愁穿的國家。把這個國家加在馬纓花頭上,是完全沒有惡意的,至多不過是種嘲笑而已。謝隊長對她的態度就很典型。有一次,我們大車回到馬號前面裝肥,正碰上馬纓花和謝隊長在對罵。

  「你說我開著『美國飯店』,那你也來呀!」馬纓花站在肥堆上,拄著鐵鍬憨笑著。「球!」謝隊長一邊翻肥一邊罵,「你當我稀罕你那達……」「嘻嘻!」馬纓花指著他,「只怕你饞得口水流了出來,把毛鬍子都打濕了哩!」這時,謝隊長恰好罵得唾沫四濺,鬍子上也沾著口涎。周圍的男女農工看著謝隊長,哈哈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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