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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當真?」我表面上冷靜,而心裡惴惴不安地叮問了一句。

  「當真!」老鄉表現出一種很氣憤的果斷,「三斤土豆換五斤黃蘿蔔還不換?!」「行!」我放下背簍,「你給我稱三斤土豆。」

  我先把錢付給他——我們昨天每人領了十八元,幹了一天就領全月工資,真好!老鄉取出自製的秤。我們倆又在挑揀上爭了半天。稱好後他倒到我的背簍裡。我說:

  「給,我這三斤土豆換你五斤黃蘿蔔。」

  老鄉連思索都沒有思索,稱了五斤黃蘿蔔給我。我把土豆倒回他的筐裡,背起黃蘿蔔就走。

  我得意洋洋,我的狡黠又得逞了!

  在勞改農場,我就經常和來給我們做買賣的老鄉打交道。我熟知他們有一種直線式的思想方法。有時候,他們會出奇的固執,拼命地鑽牛角,只記一點,不計其餘。這也可能使他們在爭取自己的利益或創造性的勞動上,表現出一種不屈不撓的頑強精神,但更大的可能倒是被人愚弄,被人戲耍,讓他們顧此失彼,大上其當。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聰明戲耍他們的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13

  太陽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礫在我腳下咯咯作響。方圓十幾裡闃無人跡,只有我一個人在荒灘上昂首闊步。「只、有、我、一、個!」這就是自由。在大號子裡睡了四年,出工排隊,收工排隊,打飯排隊,幹了四年密集性的勞動之後,只有獨自一人在一個廣袤的空間行動,是多麼幸福啊!

  洪水從山上下來,沖出一條條深溝,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陽光下散發著鋼青色的輝光。略微向平原傾斜的荒灘,景物的色調是堅毅的、嚴峻的。一切都巋然不動,只有一種土色的小蜥蜴,見我過來,或是搖著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丟下一連串慌慌張張的小腳印;或是挑戰似的揚著頭,用小眼睛瞪我。那樣子真可笑!在這個季節沒有沙蔥,也沒有肉蓯蓉,不然我可以愛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頓。我不是獨自一人了嗎?我不是自由了嗎?現在,連空氣都是屬￿我的!可是,這時候荒灘上只有枯乾了的芨芨草和酸棗。酸棗是一種多刺的灌木,實際上就是荊棘的學名。荊棘!這個詞使我怦然心動。我聳聳肩,把背簍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過荊棘。

  美麗的薔薇脫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荊棘也差不多。

  我把荊棘當作鋪滿鮮花的原野,

  人間便沒有什麼能把我折磨。

  陰間即使派來牛頭馬面,

  我還有五斤大黃蘿蔔!

  「得兒蓬!得兒蓬!得兒蓬、蓬、蓬!……」我在心裡敲著大鼓,背著背簍在荒原上邁著大步。

  前面,是一條兩米寬的排水溝。早上過來,冰還凍得很結實,但過了中午,冰層下出現了許多可疑的小水泡——這是冰層融化了的表像。但是,這條排水溝長得東西兩面都不見盡頭,中間又沒有橋。我走過來,走過去,選了一個比較窄的地方,拿起一塊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聲,土圪垃碎了,冰並沒有破裂。我覺得可以冒險試一試。

  兩米寬的距離,如果我身強力壯,像給我媽媽寫的信裡說的那樣;如果我背上沒有五斤黃蘿蔔,我還是能一躍而過的。但這時的情況恰恰相反。我前一隻腳剛跳到離岸三十公分的冰層上,咯喳一聲,冰層破裂了!我連人帶背簍仰天摔倒在溝裡。薄冰被我砸了一個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顧不得我自己,濕漉漉地站在沒過膝蓋的冰水裡,看看背簍,裡面只剩下兩三個黃蘿蔔了!

  反正棉襖已經濕透,我連袖子也沒綰,氣急敗壞地在溝裡亂摸。直摸到全身凍得麻木,而小腿針刺似的疼痛起來,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戀戀不捨地爬到溝上,把劫後的剩餘撿進背簍裡。在岸上,我如同一條落水狗似的抖擻了抖擻,背起背簍走了。一直走出很遠,我還流連地回頭看著,仿佛溝底的黃蘿蔔會像青蛙一樣自己跳上岸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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