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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謝隊長笑出了聲,我卻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笑的。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今夜黑髮工資,明天休息。你們想走個哪達兒,也行。」

  「去鎮南堡也行麼?」我畢竟年輕,還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處走動的自由。「咋不行?走哪達兒都行。」

  我想他不是隨口這樣說的,可能是有意識地要讓我知道我現在不同於過去的身份。但我又不大相信他這個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會體貼別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變,一門心思地烤著火。可是不論怎樣,他這句話使我深受感動。

  他又問了我原來在哪裡工作,家裡還有誰,隨後,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扛起鐵鍬走了。

  「行,你鬧吧。」他說,「也別太熱,小心煤煙打著,最好把報紙上掏個窟窿。」他並沒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幹活。

  他一走,我三兩下就勾好了爐縫,洗乾淨鐵鍬,支在爐口上,取下掛在牆上的報紙包,拿起罐頭筒,倒進稗子面,像昨天那樣煎起稗子面煎餅來……

  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報紙,把它釘在我草鋪旁邊的牆上。這樣,我就有了一圈乾淨的牆圍。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麼馬了,點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煙,舒舒服服地在圍著報紙的草鋪上躺了下來。在我頭旁邊,卡斯特羅雄心勃勃地在鼓動世界革命,肯尼迪在發表他的「新邊疆」政策,西方國家正用「福利國家」的口號來蠱惑群眾,某地還選舉開「牛奶皇后」……這些,都離我非常非常的遙遠。那麼,我現在生活於其間的這個新的生存環境是怎樣的呢?我覺得,在這個如此貧窮、如此粗野、如此落後,仿佛被世界所遺忘、被文明所拋棄、為任何報紙書刊都不屑於掛齒的荒村中,卻有一種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使我感到新鮮,感到親切,感到溫緩。我小時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爺式的祖父和吳蓀甫式的伯父、父親,在我偶爾跑到傭人的下房裡玩耍時,就會叱責我:「你總愛跟那些粗人在一起!」

  後來接觸的那些知識分子們,腦子裡的勞動人民全是塑造出來的藝術形象——穿著白襯衫和藍工裝褲,戴著八角帽,滿面紅光,肌肉飽滿,氣宇軒昂,永遠走在一條筆直寬闊的金光大道上。給我做報告的領導號召我向之學習的「勞動人民」,在我腦子裡好像總是一個空泛的概念——神聖儘管神聖,我卻始終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在勞改農場裡是沒有什麼「勞動人民」的,那裡不是知識分子就是狼孩。在這裡,我總算置身於「勞動人民」之中了吧。首先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這裡有一種勞改農場完全沒有的樂觀的、毫無顧忌的氣氛。在如此貧窮、落後的荒村,竟能樂觀和毫無顧忌,是多麼可貴,多麼不可思議啊!雖然這樂觀與毫無顧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但這樣更透出了朴拙與天真。回憶昨天勞動時的所見所聞,我發自內心地微笑了。

  12

  鎮南堡和我想像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趕了三十裡路,走得我腳底板生疼。

  所謂集鎮,不過是過去的牧主在草場上修建的一個土寨子,坐落在山腳下的一片卵石和砂礫中間,周圍稀稀落落地長著些芨芨草。用黃土夯築的土牆裡,住著十來戶人家,還沒有我們一隊的人多。土牆的大門早被拆去了,來往的人就從一個像豁牙般難看的洞口鑽進鑽出。但這裡有個一間土房子的郵政代辦所,一間土房子的信用社,一間土房子的商店,兩間土房子的派出所,所以似乎也成了個政治經濟的中心。今天逢集,人比平時多一些,倒也熙熙攘攘的,使我想起好萊塢所拍的中東影片,如《碧血黃沙》中的阿拉伯小集市的場景。我先到郵政代辦所給我媽媽發信,告訴她老人家,我的處分解除了,現在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人,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吃得很好,長得很胖、曬得很黑,人人都說我是個標準的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就像蘇聯一幅招貼畫《你為祖國貢獻了什麼?》上的煉鋼工人。

  我沒有錢,但我有很多好話寄給我媽媽。

  我的組員,包括「營業部主任」也托我寄信。他們的信都很厚,大概又在向家裡念苦經,要家裡人趕快給他們辦准遷證吧,我想。郵政代辦所門口貼著一星期前的省報。省城的電影院在放映蘇聯影片《紅帆》。我知道這是根據格林的原著改編的。啊,紅帆,紅帆,你也能像給阿索莉那樣給我帶來幸福嗎?……

  我走到街上。這條「街」,我不到十分鐘就走了兩個來回。商店裡只有幾匹蒙著灰塵的棉布,幾條棉絨毯子,當然還有鹽。熏黑的土牆上,貼著「好消息新到伊拉克蜜棗二元一斤」的「露布」,紅紙已經變成了桔黃色。問那偎著火爐的老漢,果然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集上有二三十個老農民擺著攤子,多半是一筐筐像老頭子一樣乾癟多須的土豆和黃蘿蔔,還有賣摻了很多高粱皮的辣面子的。有一個老鄉牽來一隻瘦狗似的老羊,很快被附近砂石廠的工人用一百五十元的高價買走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頂多能宰十來斤肉。我一直把那幾個抱著羊的工人——奇怪,他們不讓羊自己走——目送出洞口,咽了一口口水,才轉過臉來。肉,我是不敢問津的。

  我的目標是黃蘿蔔,土豆都屬￿高檔食品。我向一個黃蘿蔔比較光鮮的攤子走去。

  「老鄉,多少錢一斤?」

  「一塊,搭六毛。」老鄉邊說邊做手勢,好像怕我聽不懂,又像怕我吃驚。我並不吃驚,沉著地指了指旁邊的土豆:

  「土豆呢?」「兩塊。」「哪有這麼做買賣的?土豆太貴了。」我咂咂嘴。

  「貴!我的好哥哥哩,叫你下地受幾天苦,只怕你賣得比我還貴哩!」「你別耍你的巧嘴嘴了!」我用上了向那女人學來的一句土話,「我受的苦你老人八輩子都沒受過,你信不信?」我瞪著眼睛問他。「嘿嘿……」他乾笑著,似乎不信。

  「告訴你吧,」我冷笑一聲,「我是剛從勞改隊出來的。」

  「啊、啊!那是,那是……」老鄉流露出畏懼的神色。「怎麼樣,土豆賤點?」我突然故意把邏輯弄亂,話鋒一轉,「人家都是三斤土豆換五斤黃蘿蔔哩。」

  「哪有這個價錢?」他的畏懼還沒有到賤賣給我土豆的程度。但正因為這樣,他即刻鑽進了一個微妙的圈套。「你拿三斤土豆來,我換你五斤黃蘿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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