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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10

  回到土房子,我的幾個組員對「家」都很滿意。「營業部主任」首先把自己的臉盆坐在爐口上,他說這房子熱得可以擦澡。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圍著火爐。有了火,彼此的關係似乎親密了一點,話也多了。報社編輯沒有忘記他的本行業務,這一天,他打聽到很多情況。據他說,這個農場占的面積很大,從北至南,沿著山邊分散著十幾個隊。我們這個隊是一隊。隊與隊之間至少有十裡,到場部還有二十裡。最偏遠的隊在山腳下,離這裡竟有一天的路程。場部有個商店,但現在除了鹽沒有別的貨物,農工們都叫它「鹽務所」。想買什麼東西,要上三十裡路以外的鎮南堡去,那裡有老鄉的集市,好像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地方。

  要進城,可以坐火車,朝東去三十裡有一個慢車停一分鐘的乘降所,每天淩晨四點鐘過一班車。這個隊沒有書記,副隊長害了浮腫病,躺在炕上,謝隊長是政治生產一把抓。他還說,農工們反映:「只要不倒著抹謝隊長的毛,這還是個好人。」最可怕的是山腳下的那個隊。那裡管得最嚴,進去出不來,農工們把它叫做「鬼門關」,是專治農場裡調皮搗蛋的農工的。

  報社編輯又說,這個隊的農工絕大多數是本地人和甘肅、陝西跑來的農民。因為這個隊的基礎是公社的一個村子,謝隊長本人原來就是公社的大隊書記。別的新建隊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浙江支邊青年、復員轉業軍人、勞改勞教就業人員、工廠裡精簡下放的工人等等。

  「嘖、嘖!」老會計驚歎道,「這個農場比勞改隊還複雜。」

  「趕快離開這窮窩窩子。」「營業部主任」邊洗腳邊發牢騷,「勞改隊還有期,呆在這兒簡直是無期。這兒他媽比勞改隊還勞改隊!」我沒有精神聽他們閒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種感覺——累的感覺,累得都不想呼吸,但是卻睡不著。有時,為了多吃一口,要付出遠比這一口食物所發的熱量還要多的熱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還是要盲目地這樣做,於是就越來越虛弱。今天,我幹了不少活,結果累得如那婦女說的,「臉都發灰了」。身體虛弱的折磨,在於你完全能意識、能感覺到虛弱的每一個非常細微的徵象,而不在虛弱本身。因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並不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乾脆昏迷;它無處不在,無所不到。實際上,要真昏迷過去倒也不錯。當我意識到,我才二十五歲,又沒有器官上的疾病,卻如此虛弱的時候,我真有些萬念俱灰。

  有的人萬念俱灰會去皈依佛教,有的人萬念俱灰會玩世不恭,有的人萬念俱灰會歸隱山林……這都是有主觀能動性的萬念俱灰,他本人還有選擇的自由。已經失去主觀能動性的、失去了選擇的餘地的萬念俱灰才是最徹底的。這種萬念俱灰不是外界影響和刺激的結果,是肉體質量的一種精神表現。油幹燈滅,但火焰總是逐漸微弱下去的。它最後那一點螢火蟲似的微光,還能照著你看著自己怎樣地死去。也就是說。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並不可怕,尤其在我這樣的時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見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過程,看著生命怎樣如抽絲一般從我的軀殼裡抽盡……

  啊,拉撒路!拉撒路!①……

  ①拉撒路為基督教《聖經》中一個患癩病的乞丐,死後因基督之力復活,成為病人的守護神。

  11

  第二天早晨醒來,才有了饑餓和周身疼痛的感覺。根據經驗,我知道現在開始好轉了。能夠感到饑餓和疼痛,就是還有活力的表現。我無論如何要想個藉口留在「家」裡。

  吃完早飯,我向組員們指出,土坯爐子上的泥縫,經過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經乾裂了。如果不糊上,裂縫裡就會冒出煤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別剛出勞改隊,又進了閻王殿。」我叫他們跟謝隊長說一聲,我留在「家」裡把爐子再泥一遍。

  我現在是「組長」了,更主要的是,這個爐子成了大家關心的一個寶貝。中尉說:「行,你別去了,我去跟毛鬍子隊長打個招呼。」我料到隊長絕不會憑他們一句話就對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來一桶水,挖了幾鍬上,剛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謝隊長夾著一把鍬來了。「日怪!」他內行地把煙灶裡裡外外看了一遍,頗為欣賞,在爐子旁邊蹲下來烤著兩隻手,「你還會打這樣的爐子;又省料,又簡便,火又旺。」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笑著把我是跟誰學的告訴了他。「日怪!你們『右派』,盡是些能人!」他朝乾草上啐了一口,「咱們這達兒的人,老八輩子咋樣打爐子,這會兒還咋樣打爐子。費泥費坯,厚得跟城牆一樣,熱氣都透不出來。」

  謝隊長烤暖和了,眼淚鼻涕流了出來。他在臉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襖袖上。粗糙的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的戶外勞動在他手上和臉上都印上了不可磨滅的痕跡;我突然覺得他很衰老,清臒的、佈滿皺褶的臉上有一種老人式的寬容神情,顯得很和藹可親。

  「謝隊長,你家爐子要是不好燒,我來替你改裝一下吧。」我討好地說。「不用。」他語氣很平和,拉開了家常話,「我家燒的是柴灶。誰燒得起煤哩!你們是單身職工,按規定應該給你們燒爐子的。別的,你沒見?隊上家家戶戶都是柴灶,做了飯,又燒了炕。到夜黑,再添一把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給我打的。那驢日的,也有點能!」

  「海喜喜不是幹部?」我勾著爐縫,問他,「昨天他接我們去,我們還當他是幹部哩。」

  「球幹部!」謝隊長淡淡地一笑,「他是今年開春從甘肅過來的。聽說他小時候在寺上當過滿拉①,可不好好學,一蹦子竄了好些地方。勞動嘛,還是攢勁的。身大力不虧嘛。我就看待他這一點。出個遠門,他也扛得住餓。嘿嘿!」

  ①滿拉,是指在清真寺內學習伊斯蘭教知識的學員,結業後,可當阿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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