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黃蘿蔔不抵糖蘿蔔;放上糖蘿蔔甜不絲絲的……」

  「糖蘿蔔苦哩,得先熬……」

  幾個婦女笑駡完了,在肥堆旁邊嚴肅地討論著烹調技術,她又轉過臉灑脫地朝她們說:

  「幹球蛋!我是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梨半筐。要吃,就燜乾飯!」「嘻嘻!誰能比你呢,你開著『美國飯店』……」

  「別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們沒球本事!稗子米照樣燜乾飯。你們信不信?」

  「信、信、信!你做頓給咱們嘗嘗……」

  「嘗嘗?只怕你嘗了摸不著家,跑到別人家炕頭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來。她很喜歡笑。

  接著,再次互相笑駡開了。

  這時,海喜喜威武地趕著大車回來了,「啊、啊……」地用鞭杆撥著瘦瘦的馬頭,挺著胸脯坐在車轅上。

  「你這驢日的咋這時候就收工了?咹?」謝隊長停住了手中的鍬,冷冷地質問海喜喜。謝隊長和農工一樣幹著活,我注意到他比農工幹得還多。

  海喜喜顯然和我剛才一樣,沒有料到謝隊長在這裡,趕緊跳下大車,「籲——」他把車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隊長。」

  「是牲口累了還是你驢日的不想幹了?咹?」謝隊長眯著眼,又用嘲弄的口氣問。在我眼裡,瘦小乾枯的謝隊長一下子高大起來,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卻乾癟了。我很同情海喜喜。現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驢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帳不是?」我聽出來謝隊長的話裡有話。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時前突然見到隊長時還要狼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馬在他背後用軟塌塌的嘴唇揀食地上的草渣。忽然,謝隊長咆哮起來:「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鎬頭來!今夜黑你驢日的不把兩方糞給我砸下,我把你媽的……」

  謝隊長的詈罵有驚人的藝術技巧。他怒衝衝地罵著,聽的人卻發出笑聲,連海喜喜也抿著嘴偷笑,我當然更有點幸災樂禍。原來謝隊長對誰都這樣粗俗地呵叱,剛才對我還算客氣的哩。海喜喜趁他痛駡的當兒,「駕、駕」地把大車趕進馬號。一會兒,拿著一把十字鎬出來了。

  「哪兒刨呢?隊長。」他的口氣絕不是討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兒都能幹的無畏架勢。

  「這達兒來。」謝隊長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說,「這達兒有塊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沒吭哧下來。」

  「啐!啐!」海喜喜響亮地朝兩手啐了兩口唾沫,「你閃開,看我的!」他哼地一聲使勁地砸下鎬頭。

  一轉眼,兩人又成了共同對付艱巨勞動的親密夥伴,一個刨,一個砸,很是協調。

  「熊,沒起色的貨!」我聽見在我旁邊的她低聲罵道。不知是罵誰。我還是埋頭幹我的活。我刨下的凍塊,她砸不完,我就用鎬頭幫她搗碎,她用鐵鍬翻到另一邊去就行了。在我們倆把面前的凍塊都處理完,我轉過身又去刨的時候,她閑下了。這時,她的下頜拄著鐵鍬把,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唱個花兒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我心裡急躁我胡喝呀,

  哎!

  你當是我高興得唱呢!

  在理論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調都屬￿所謂「河湟花兒」。這是廣泛流行於甘肅、青海、寧夏黃河、湟水沿岸的一種高腔民歌。不過過去我並沒有聽過。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較小,尾部結束音向上作純四度和大六度滑近。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煩惱」的意思;「喝」在此處當「唱」字講。這裡沒有開闊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沒有經過訓練的、帶有幾分野性的嗓音,卻把我領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從而使我的心也開闊了起來。然而我又有點悲哀。

  她的歌詞中沒有什麼嚮往與追求,但聲調裡卻有一種希望在顫抖,漫不經心地表現了淒惻動人的情愫。對的,就是漫不經心。我的悲哀還在於,給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創造了這種美。比如說吧,海喜喜現在給我的印象就極沒有光彩;而她呢,正低著頭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沒有一點自豪感。我們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邊堆了一大堆。謝隊長圍著糞場轉了一圈,檢查了所有人的成績,對這幾個婦女和我特別滿意,喊了一聲:「收工吧!」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出於禮貌,我對她說:「謝謝你了。讓我替你把鎬頭打回去吧。」

  她在擦鍬,掉過頭很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習慣這種客氣的言辭。隨即,她慌亂地把鎬頭從我肩膀上奪下來,用倔強無禮的口氣說:「你拿來吧你!看你個瘦雞猴,臉都發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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