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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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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這幾天天氣非常好。高原上的黃土到處泛著檸檬色的輝光。村子四周沒有什麼樹,幾株脫了葉的白楊,如銀雕一般傲然聳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們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腳下。太陽偏西了。昨天這個時候,正是車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時候。現在,我肚子脹了,回味那憂傷而開闊的歌聲,竟使我聯想到巴勃羅·聶魯達的《伐木者,醒來吧》中的幾個段落。 我經常有些奇異的聯想,既毫不著邊際,但又有某種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內在聯繫。當然,只有在肚子脹了的情況下,腦海中才會產生種種聯想。這時,我就覺得,海喜喜土生土長的民歌旋律,似乎給我注入了聶魯達所歌頌的那種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聲、那山鷹、那廣闊無垠的蒼涼的田野、那靜靜的連綿不絕的群山、那山的綿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個地在我的心中翻騰。一時,我覺得我非常美而強壯了。於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馬號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馬。我很喜歡馬。它們總使我聯想到英雄的事業:去開拓疆土!去開拓疆土!……可是,馬號前面卻有一群農工在那裡翻肥。我的組員——「營業部主任」、中尉、老會計和報社編輯幾個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謝隊長手拿鐵鍬,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見了我。在白天看來,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你來幹啥?」「我……」我總不能說我來看看馬。馬有什麼可看的?種種異想都從我腦子裡飛逃了出去,只剩下一個意識:我是一個農工!我只好說:「我來幹活。」 「好。」謝隊長高興地咧開滿布胡茬的嘴,「你刨糞吧,刨下來她們砸。」他給我指定一個地點。原來這裡還有婦女。 我從來沒有跟婦女一起勞動過。四年勞改農場的生活,我幾乎沒有看見過婦女。我低著頭,局促不安地走到她們中間,不知道幹什麼好。「你拿鎬頭刨吧,你刨一塊咱們砸一塊。」一個婦女對我說,「也別累著,看你瘦雞猴的,刨不動大塊就刨小塊的。」 她的音色柔軟,把本來發音很硬的方音也變得很圓潤,尤其是語氣中的關切之情使我特別感動。我很長時間沒聽過「別累著」這樣的話了;我耳邊響著的一直是「快!快!」「別磨洋工」這類的訓斥。但我沒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我興奮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來後還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掃了一遍:這裡沒有鎬。我忘乎所以地向謝隊長喊道:「隊長,沒有工具呀!」 「你幹球啥來的?!」出乎我意外地招來一頓訓斥,「你吃席來還得帶雙筷子哩!」旁邊的幾個婦女沒有惡意地嘻嘻笑了。我臉漲得血紅。我又羞愧,又痛恨這個謝隊長:這是個喜怒無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無所措的當兒,那個婦女突然遞給我一把鑰匙:「給!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門背後,有個好使的鎬頭。」 我窘迫地接過來,嘴裡嘟嘟噥噥地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喏,就在西邊第一排房子的第一個門。」她告訴我,「好找得很,一拐彎,頭一間就是嘛。」 「就是門口掛著『美國飯店』的呀!」另一個婦女吃吃地笑道。「你這婊子,你門口才掛招牌哩!」給我鑰匙的婦女並不氣惱,對她笑駡著。我轉身走了,她們還在嘻嘻哈哈地對罵。 這是把自製的黃銅鑰匙,磨得很光滑,還留有人體的微溫,大概是她裝在貼身的衣兜裡的。我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撫摩著它,仿佛它是她的手。 門口並沒有掛什麼「美國飯店」的招牌,和別人家一樣,堆著一堆發黑的柴禾,拉著一根晾衣裳的繩子。我開開門。這是間比我們「家」還小的土坯房,一鋪火炕就占了半間。泥地掃得很乾淨。我從來不知道泥地經過加工,會變得像水泥地面一樣的平整。屋裡沒有什麼木制家具,檯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牆的檯子還用炕面子搭了兩層,砌成櫥櫃的式樣,上層拉著一塊舊花布作簾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掃得很光潔。土臺上對稱地陳列著鋥亮的空酒瓶和空罐頭盒作為擺設。炕上鋪著一條破舊的氊子,一床有補丁的棉被和幾件衣裳——還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面。炕圍子花花綠綠的,我匆匆瀏覽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眾電影》,還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劇照。 炕下面有個鍋臺,鍋圈上坐著一個蓋著木蓋的鐵鍋! 我頭一次隻身一個進入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溫情,但又有這樣一種本能的衝動:想揭開鍋蓋,掀起簾子,看看有什麼吃的——凡是貯藏食物的地方對我都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罪孽!我趕快把門背後的十字鎬扛了出來,回到馬號那裡去。 「門鎖上了麼?」我低著頭還給她鑰匙,她問我。 「鎖上了。」我開始掄鎬。有一個婦女在旁邊哼哼唧唧地唱起來: 尕妹妹的個大門上就浪三趟囉, 不見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樣呀! 「我把你這個……」她轉過身去,用最粗俗的話罵了那婦女一句。由於這話非常形象生動,幾個婦女都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婦女的歌怎麼觸犯了她,驚愕地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婦女對罵,後背朝著我。我只看見系在一起的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花布棉襖上。棉襖的背部和兩肘用顏色稍深的花布補著幾塊補丁。 馬糞尿摻上土,就是所謂的廄肥。冬天裡凍得實實的。我們要把廄肥刨下來,砸碎凍塊,翻搗一遍,再由馬車運到田裡卸下,一堆一堆地縱橫成行,鏟一層浮土蓋上,等到開春撒開。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餅,又想幫她多幹點,所以很賣力,一會兒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著。看你,你這個傻——瓜——瓜!」 她不說「傻瓜」,而說「傻瓜瓜」,聲音悠長而婉轉,我因感到親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著頭在砸糞,我沒有看清她的臉。「把稗子米先泡泡,再餷稀飯,越餷越稠……」 「要切上點黃蘿蔔放上就好了……」 「黃蘿蔔切成丁丁子,希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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