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綠化樹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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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臉朝著牆壁。牆角散發著潮濕的黴味和老鼠洞的氣味,還有一股淡淡的、溫暖的乾草味。旁邊,老會計在堅韌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齒咬碎不罷休的格格聲,仿佛象徵著我們艱辛的未來。棉絮冷似鐵,我渾身沒有一點熱氣。「我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的感歎又油然而生。我經常發這樣的感歎。這成了揣摩不透的謎。有時,我覺得勞改之前不過是場大夢,有時,我又覺得現在是場噩夢,第二天醒來我照舊會到課堂上去給學員們講唐詩宋詞,或是在我的書桌前讀心愛的莎士比亞。但是肚皮給了我最唯物主義的教育。你不正視現實嗎?那就讓你挨挨餓吧?我目前的境遇是鐵的現實! 那麼,這是宿命嗎?但普遍性的饑餓正使千千萬萬人共享著同樣的命運。我耳邊又響起了哲學講師的聲音:「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聯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頭底下的《資本論》。「也許你還能從那裡知道,我們今天怎麼會成了這種樣子。」現在,只有這本書作為我和理念世界的聯繫了,只有這本書能使我重新進入我原來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從饃饃渣、黃蘿蔔、鹹菜湯和調稀飯中昇華出來,使我和饑餓的野獸區別開…… 棉花網套被我微弱的體溫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的、軟綿綿的,感到了我的存在。存在是什麼?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活著多麼好,能夠思想多麼好!好得我都不想睡覺……但我還是睡著了。 8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令我極為懊喪,樂極果然生悲——兩個稗子面饃饃都被老鼠吃光了! 是老鼠吃的,不是人偷走的,洗臉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團起爛得像漁網似的毛巾,塞進褲子口袋裡。我還不能聲張,「營業部主任」知道了,又會幸災樂禍地嘲笑我。 九點鐘才開飯,我靠在疊起來的棉花網套上,幾乎要暈過去。如果這兩個稗子面饃饃不丟,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覺著什麼。而這巨大的損失加深了我的恐懼心理,竟使我覺得非常非常的餓。饑餓會變成一種有重量、有體積的實體,在胃裡橫沖直闖;還會發出聲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沒有力氣動彈,更沒有心思思想,只一個勁兒地轉念頭:必須把損失加倍地撈回來! 這時,昨夜裡那些聚集攏來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為了活著的狼孩! 從伙房打回飯,都坐在各自的草鋪上默默地吃著。罐頭筒的優勢失去了。這兒的炊事員似乎沒有視覺誤差,他絕對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沒有給我多加一點。但是沒關係,我已經把門路想好了。吃完飯,按照謝隊長的安排,由一個面目陰沉的農工領著其他幾個人隨大隊出工。那個瘸子保管員腋下夾著一卷舊報紙又來了。他放下報紙,告訴我土坯在什麼地方,磚在什麼地方,小車在什麼地方,又領我到庫房裡去拿了把鐵鍬,一個小水桶,一把瓦刀,幾根做爐箅的鐵條。臨走時說,糨子到伙房去打,他已經跟炊事員說好了。另外還需要什麼,可以到辦公室去找他。砌爐子,至少是兩個人的事:一個大工,一個小工。但我寧可不要小工。土坯和磚都近得很,就堆在我們的房頭上。土嘛,院子裡隨便挖一點就行,這兒是堿土,不凍的。至於水,還是少用為好,不然光烤幹爐子就要用很長時間。瘸子一走,我拿起一張報紙首先跑到伙房去。 「師傅,我打糨子來了。」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我經常吃得很飽似的。「你自己去舀吧。」他坐在門口曬太陽,他是真正地吃飽了,「你可別舀得太多。」「你看,」我把報紙一揚,「包一包就行。」 案板上放著半臉盆灰白色的稗子面,看來是事先給我準備的。我攤開報紙,把所有的稗子面都倒光,摁得實實的,捧了回來。什麼「打糨子」,吃得飽飽的人永遠不會注意到,稗子面是沒有粘性的。即使借著潮濕糊上報紙,水分一干就會掉下來。我先不糊窗子,現在最急需的是火。我在勞改農場跟中國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師幹了一個月活,專給幹部砌爐子—— 他也是「右派」,他當大工,我當小工。他曾教給我一個最簡便的砌煙灶的方法;他還說,只要給他一把鐵鍬,其餘什麼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個火又旺柴又省的爐灶:學問不過在進風口、深度和煙道上。我一會兒上房,一會兒挖土,幹得滿頭冒汗,不到兩小時,我就把一個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學的取暖爐砌好了。 我一分鐘也不歇息,拉上小車去伙房門口裝了半車煙煤——一車我拉不動。沿途又順手在不知誰家的柴禾堆上抽了幾根乾柴。我用顫抖的手劃著了火柴,點燃了爐膛裡的柴禾。火苗和煙都朝著煙道竄過去。一會兒,煙沒有了,淡紅色的火苗在煙道裡呼呼地叫。又一會兒,火焰旺得像火山口噴出的岩漿,在爐膛裡形成一個扇面,爭先恐後地往狹窄的煙道口跑。這時候,我加上一鐵鍬煤,爐子裡像施了魔法一般,騰起一股黑煙,但即刻被煙道吸了進去。火焰仍頑強地從煤的縫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鐘,火焰的顏色逐漸加深,由淡紅變為深紅,然後變成帶青色的火紅,這就是真正的煤火的顏氣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讓人家看見我在房子裡幹什麼。我找到辦公室,瘸子恰好在裡面像泥人兒似的呆坐著。我無暇念及有人幹得滿頭是汗而有人卻什麼都不幹這種現象是多麼可笑,問他要了一把小釘子、幾片破紙盒上的紙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領吃的東西,他都會慷慨地給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來。我把硬紙板剪成一條條長條,壓住鋪在窗戶上的報紙,用釘子在窗櫺上釘得牢牢的。 像個宿舍樣了。按謝隊長的說法,這就是「家」! 我幹活的步驟是符合運籌學原理的。這時,爐子已經燒得通紅了:煙煤燃盡了煙,火力非常強。我先把洗得乾乾淨淨的鐵鍬頭支在爐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頭筒裡,再加上適量的清水,用匙子攪成糊狀的流汁,哧啦一聲倒一撮在滾燙的鐵鍬上。黃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鐵鍬,宛如一隻平底鍋,稗子麵糊均勻地向四周攤開,邊緣冒著一瞬即逝的氣泡,不到一分鐘就煎成了一張煎餅。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為了這個美好的時刻! 我煎一張,吃一張,煎一張,吃一張……頭幾張我根本嘗不出味道,越吃到後來越香。趁稗子麵糊在鐵鍬上煎著的空隙,我還把我草鋪下的老鼠洞堵了起來。這裡有老鼠,沒有料到!勞改農場是沒有老鼠的——那裡沒有什麼東西給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險。 土房裡暖和了起來。我肚子裡暖和了起來。我身上也暖和了起來。我坐在爐子旁邊昏昏欲睡了。但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我從棉花網套裡掏出「雙魚牌」香煙,抽出一根,轉圈捏了一遍——還好,沒有煙梗子——揀起鐵條上掉下的煤渣把它點燃。我不讓一絲煙從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氣息,全部吞進肚子裡。一霎間,一種特別舒服的陶醉感立即傳遍了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麼,我心中卻竄出了一陣紮心紮肺的酸楚……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子一脹,心裡就會有一種比饑餓還要深刻的痛苦。餓了也苦,脹了也苦,但肉體的痛苦總比心靈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滅香煙,把煙蒂仍裝進煙盒裡。我要找點事情來幹。收拾好工具後,我把剩下的稗子麵包上幾層報紙,在牆上掛起來。把爐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補了又補的無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們的「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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