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那時候,這房子裡的陳設也很簡陋,好像是屬￿這位叫「衛青」的女人的。她端來茶,又從隔壁房裡拿來一把脫了榫的椅子。在寒暄之間,他敏感地覺察到,這四個人一大早聚集在這屋裡要辦的頭等大事就是等待他到來。他們等待他,他們歡迎他,這就說明他們需要他。他把大腦計算機開動一下,計算出他們相互需要的程度,大約還是一比一平。於是不卑不亢地對幾個人笑笑,坐在說他是打虎英雄的婦女旁邊。

  「這樣吧,」賀立德仍然站著,看了看表,「時間不多了,一會兒我們還有別的事。我這就給你交代一下任務。你呢,今後不要公開參加任何活動,要隱蔽起來。你在魏家橋大隊收拾出幾間比較好的房子,專門接待我這兒給你送去的人。你要讓他們吃好、住好——錢由省上『紅革造』出。最最重要的,是保證他們的安全,必要的時候可以往河東轉移,千萬不能讓他們落到那幫牛鬼蛇神手裡。懂不懂?」

  四個人一齊緊張地望著他。他也挨個兒地看看他們的面孔,尋思了一下,微微點點頭。

  「好!」賀立德高興地說,「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老實說,我這裡給你送去的全是省地機關的領導,你可千萬不要露出一點口風。當然,我知道,你是個謹慎人,才把這麼重大的事情交給你。你要做好精神準備,這場奪權、反奪權的鬥爭是長期的。『革命的誰勝誰負,要在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內才能解決。』我呢,也給你派去一個聯絡員,幫助你接待這些被揪鬥的領導同志……」

  「誰?」他討厭那個拖了他一晚上,現在在隔壁打鼾的鼻涕蟲,不由得打斷賀立德滔滔不絕的部署。

  「喏,」賀立德笑著指指那個婦女,「劉衛青同志,原來叫劉玉青,商業局的幹部,我們勇敢的女闖將。」

  「劉衛青同志」仿佛要撲打賀立德似的,手抬起來朝空中一揮,又掉過頭對他嫣然一笑。

  「唔。」他也向劉衛青點點頭,表示滿意。「可……縣上『紅革造』那邊……」

  「哦,哦,」賀立德以不屑一提的表情晃晃腦袋,「那方面你不必擔心。我知道,你和老王之間有點誤會,老實說,他跟你一樣,也是個大老粗,可還是個好同志。你別在意。我們談完以後,我給老王掛個長途。從此你不要在乎縣上那幫人,以前怎麼樣今後還怎麼樣。不過,」說到這裡,賀立德好像有點難於啟齒,「你……舍不捨得那頂烏紗帽呢?老實說,你在縣上掛個名,我總覺得還是太顯眼。」

  爛羊皮也能換麻糖!他立刻佯裝出一副戀棧的表情,「嘖、嘖」地咂著嘴。

  「嘖,這,賀書記,你看……」

  「別叫我『賀書記』。」賀立德感情真摯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後,就像那天那樣,叫我『老賀』,老實說,那天,我永遠也忘不了——真是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呀!」接著,又安慰他說,「我看,那個虛名就算了吧,好不好?以後,在別的方面多照顧照顧你們魏家橋,不是一樣的麼?」

  為了加重他那張「爛羊皮」的砝碼,他低下頭半天不吱聲,急得旁邊四個人面面相覷。直到他覺著火候到了,才好像很委屈似地點點頭。

  當天下午,他趕回魏家橋,回來,可是堂堂正正坐的班車。劉衛青親自送他到車站,給他買了票,又從窗口裡遞進來兩個蘋果,說是怕他路上渴。

  在縣城下了班車,他大搖大擺地走進縣委大院,找到掛著「生產指揮部」牌子的辦公室。主管人員一看他進來了,還沒等他張嘴,就從抽屜裡拿出已經簽好的提貨單。他一看,撥的化肥要叫他愁倉庫都裝不下。王一虎大概反而覺得不好意思,沒有跟他照面。

  他按賀立德的要求,指揮社員收拾出三間像樣的房子。兩天以後,劉衛青就領著第一批領導幹部來避難了。為了更嚴格地保密,來客的姓名職務都沒有告訴他。不過,儘管這些人氣色晦暗,驚悸不安,還是可以從他們的舉止步態上看出都是些坐小臥臥車的人物,有的還很面熟,可能是過去在主席臺上見過的。

  劉衛青——劉玉青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一對大眼睛還很活潑伶俐,老是露出明亮的牙齒吃吃地笑。栗黑色的頭髮學紅衛兵的模樣紮成兩個小羊角辮;穿的綠軍裝顯然經過自己精心剪裁,繃在豐滿的身體上。

  「你別看現在造反鬧得歡,能反得了共產黨的天下?」她一面從提包裡往外掏東西,把象棋、撲克牌、水果糖攤了一桌子,一面跟他說,「我是造反派,可我比別人看得透:反不了共產黨的天下,以後還得這些老幹部掌權。老魏,我一看你就是個聰明人。咱們倆一樣,都是小老百姓,我過去在西街站過櫃檯,可咱們並不比他們笨。你別看老賀這樣的幹部,那都是看文件看傻了,所以他老念叨你對他的開導。對著哩!現在你對這些老幹部好,將來一定有你的好處。」

  「哦,」他冷冷地笑道,「你還真會做買賣。」

  「可不唄,」劉衛青又說,「說透了,這文化大革命就是場大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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