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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第九章

  下面,到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戀而又是最傷心的時刻了。

  頭頂上,夜空浩渺無際,但只有一輪孤零零的月亮,星星都在它遠處膽怯地閃爍著寂寞的微光,並且小心翼翼地向更遠、更深的太空隱去。

  崖底下有個漩渦,「呵呵」地唱著深不可知的詠歎調。有時候,河水又像老太婆悲慟時拍巴掌那樣,一邊抽泣一邊敘述:「啪啪」、「啪啪」……這聲音白天被別的嘈雜聲所淹沒,夜間卻顯得純淨而清晰。這聲音使他飄然進入了如夢的境界。

  月亮已偏向西山。驢車繼續走在高坡上。驢背上,馱著一片憂鬱而清冷的月光。他孤獨的身影長長地拖在光禿禿的坡頂上,無精打采地顛簸著……

  三年困難時期過去了,農村很快恢復了生機,老賀說的也對,搞了多少年集體化沒有白搞。要不是集體,「黃毛鬼」的五個娃娃能養活大麼?要不是集體,韓玉梅能直起腰板又正正經經做人麼?那些年,還沒有提倡計劃生育,莊戶人生活的改善首先反映在添丁進口上。莊子上,幾乎家家門口都晾著五顏六色的尿布;「哇,哇——」差不多每鋪炕頭上都有落地不久的娃娃在嚎叫。每天上下午,在稻田裡薅草薅到半截,你看吧,挺著衣襟上已經濕了一片的胸脯,或是甩打著像面口袋一樣的大奶子的婦女,就紛紛爬上田埂,成群結隊地往回跑,光腳丫子啪嘰啪嘰打著渠堤。

  「大嫂,還不餵奶去呀?」

  「走呀,我奶頭子早脹得疼啦!」

  「可不唄,娃娃也不知哭成啥樣子啦!」

  看她們那副驕傲的樣子,如同一群平了番、抗了金回來的女將,從蹲在渠堤上的大隊書記魏天貴面前昂首而過——雖說「讀書人怕趕考,莊戶上怕薅草」,可給娃娃餵奶,誰也管不著!

  「媽的,你們這些懶婆娘,可得快去快回呀!」

  「那咋的?也得讓娃娃吃飽呀!」

  更有那輕佻的說:

  「要不,你書記也幫著咂兩口呀!」

  田野上、大路上、莊子上,到處洋溢著婦女的笑聲。啊!那簡直是黃金歲月。魏家橋大隊合莊並點,家家翻蓋了新房。一座座農舍列成排,莊子按幾何圖形規劃了起來,集體化化到了莊戶人生活的每一個領域裡。現在你走進莊子,就可以看到嶄新的黃泥牆在太陽下粲然發光,宅旁的林木高矮不等,卻都鬱鬱蔥蔥。筆直的渠道排溝,呈井字形地圍著莊子,從暮春到深秋,像顫動的琴弦一樣始終淙淙地唱著歡快的歌。

  莊戶人從三年困難時期中的禁欲狀態蘇醒過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於是一下子掀起了一個婚配嫁娶的熱潮。羅寡婦門前擁擠得不下於八十年代的婚姻介紹所,大田的活她也不幹了,忙得腳跟打後腦勺子。當然,河灘上的這位鳳凰——韓玉梅家裡也少不了她的足跡。

  一九六二年,魏家橋大隊就拉上了電,當年,又買來了碾米磨面的機器。石頭碾子石頭磨的碾房,已經成了娃娃們樂不知返的遊樂場。新的米麵加工房建起來的那天,他就派韓玉梅專門負責。那是個又輕省又得利的活,一天光拉合個電閘,壞了有工人修理;機器旁邊隨便一掃,麩子、糠屑就夠喂雞養鴨的了。

  魏家橋大隊一共是十個生產隊,沿著黃河邊自南到北一字兒排開。他所在的生產隊,也就是大隊部所在的莊子排行第五,正在魏家橋大隊領地的中央,是黃河沿通往縣城的鄉間土路的起點,當然也是這條鄉間土路的終點。韓玉梅的加工房在莊子頭上,現在也裡外翻蓋一新。房頂上,拉著好幾條動力線,確有一股「現代化的氣派」。黃泥牆上特別粉刷了一層白灰,在一片綠陰黃牆的掩映中更為耀眼奪目。好耍的學生娃娃,還用大排筆在上面濃塗重抹地刷上了一行兒童體的大字:

  魏家橋糧食工廠 廠長韓玉梅同志!!!

  在「同志」後面的三個大驚嘆號,足以使任何剛到魏家橋來的客人肅然起敬。

  他和韓玉梅沒有再單獨來往,但是,只要他聽見那「糧食工廠」隆隆的機器聲,心中總感到溫暖和安慰,而且也和那馬達的運轉一樣,全身洋溢著一種歡快的活力。要是哪一天加工房裡悄無聲息,他就會擔心起來:莫不是病了吧?

  韓玉梅在那連守了十年寡的寡婦都躍躍欲嫁的婚配熱潮中,卻使羅寡婦非常失望,任羅寡婦磨破了嘴皮子也矢志不嫁。那時候,指名要韓玉梅的人在羅寡婦手頭能編成一個班:有精簡回鄉,手頭有兩個錢而又能自謀工作的工人,有靠倒騰胡蘿蔔土豆、發了「三年自然災害」財的莊戶人,有退了職、存著一筆退職費的幹部,甚至還有一個戴著「右派」帽子、被打到公社衛生院來當醫生的大學生。可韓玉梅不知怎麼,老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樣一直拖到六四年。

  那一年,莊子上來了個河南木匠,是串村串戶給人打家具的手藝人,一副流裡流氣的模樣,可韓玉梅卻看上他了,也沒談幾天,就倉促草率地嫁給了這個叫宋天貴的小尕子……

  啊,想到這裡,他的心都揪了起來,儘管這一切過去多少年了,儘管這一切像那一絲遊雲一樣,不知飄散到了何方……

  頭一年,他還沒有聽說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如何好或如何壞。莊戶人,成了家就是過日子,生兒育女唄,只要沒有三災兩病,就不算有什麼波瀾。第二年,漸漸有人向他反映——他是不缺耳報神的,說那個河南尕子有了錢就喝酒,在外面掙的錢不給韓玉梅,偷偷地從縣上的郵局往老家寄,反過來又伸手向韓玉梅要錢。小尕子雖然不打老婆——一個外鄉人,敢嗎?可經常給韓玉梅氣受,隔壁鄰居有時在晚上聽見她一個人痛哭流涕。

  「呸!」對這些機密,他又想聽又不想聽。而莊子上那些長舌老婆子卻好像故意要在他面前嘮叨。他自己呢,只要一聽「韓玉梅」三個字,又沒出息地馬上支起耳朵。後來,他去井臺上挑水,有意識地觀察了她一下,看到她肚子雖然鼓了出來,臉面卻比過去蒼白憔悴了……

  終於,河南木匠和韓玉梅的家庭裂痕暴露了,並且一發即不可收拾。

  一九六七年,正在他騎著高頭大馬,耍著紅纓槍,威武不可一世的時候,韓玉梅臨產了。當晚,韓玉梅捂著肚子,哼喲哎喲地在炕上打滾,屋裡擠著一堆老婆子,連「黃毛鬼」的爛眼婆姨都跑去幫忙了,可就不見她的男人。羅寡婦急忙打發一個半大小子去找河南木匠,叫他趕緊回來套車送到縣醫院,半大小子在莊子上跑了個遍,才在離莊子二裡路的小學教室裡找著。

  原來,河南木匠正跟幾個外地來打零工的泥瓦匠耍撲克。學校裡僻靜,燈泡大,地方寬敞,幾個年輕人耍得很起勁。河南木匠頭上頂著一摞帽子,聽說老婆要生娃娃了,謹慎小心地扭過脖子——不然頭上的帽子就要崩潰,只咕嚕了一句:

  「我打完了這一把就去。」

  這「一把」打到半夜十二點,河南木匠哼著豫劇擺呀搖地回來了,一進門,先掀掀鍋蓋,再瞅瞅碗櫃,看看什麼吃的也沒有,歎了口氣,才問羅寡婦:

  「生了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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