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他聽到後倒挺高興,他覺得自己的名字能跟國家主席、共和國元帥、省委書記、地委書記和尤小舟等人列在一起,十分光榮。同時,這八九年的經驗告訴他,反面人物要比正面人物更令人震動。過去他當正面人物、當標兵模範,在人們表面的敬重之下卻隱藏著嫉妒和猜疑,而當了反面人物,除了「黃毛鬼」的爛眼女人,人們都會對他又害怕、又佩服,在表面的鄙視之下卻隱藏著真正的敬重和信任,他當著人愁眉不展、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可是心底裡卻喜滋滋的。

  可是他沒有高興多久,那個早已升為縣委統戰部副部長的政治幹事,在一天傍晚偷偷地找到他門上來了。

  受了一年多煎熬,政治幹事蒼老多了,為了避人耳目,鬼鬼祟祟地穿著一件破舊的工作服,他猛的竟沒有認出這就是在縣上經常見面的統戰部副部長。

  「咋話?老魏,不認識我啦?」政治幹事掀起壓在眉頭上的帽子,露出過早禿了頂的額頭。

  從政治幹事詭譎的神態上,他看出找他一定有機密要事。他把政治幹事領到大隊部坐下。

  「唉,」政治幹事環顧了一下辦公室,感歎一聲,「今非昔比呀,還記得麼,當年我領著尤小舟……」

  「你說吧,有啥事?」他厲聲打斷政治幹事思古之幽情。在這亂糟糟的時候,他不願人家提起尤小舟,那似乎代表著他一生中的一個美好的年月;這種心理,又和在孤苦無依的老年不願人提起他死去的心愛的孩子相類似。

  「知道麼?『革造聯』在刷你的大字報哩。」政治幹事點燃香煙,斜睨著他說。

  「知道!」他眯著眼,臉上掛著冷笑,滿不在乎地把頭一晃,「他們敢上魏家橋來揪我麼?我不打斷他們的狗腿才怪!」

  「不錯,他們不敢上魏家橋來揪你,可你敢上縣上去麼?」政治幹事不愧當上了統戰部副部長。「你總不能一輩子窩在魏家橋吧。他們現在學『一月風暴』,奪了縣委的權,以後,貸款、分配農機化肥、派統購糧、要民工,嘎爾馬什的,稍微給你的鞋緊上一點,叫你半步路都邁不開哩。你別忘了,你魏家橋大隊過去是越過公社,直接跟縣上掛鉤的,這一來,你吃你的癟果子去吧!」

  他的心怦地一跳,暗想:「這傢伙比我看得遠!」他略微揚了揚眉毛,睃了一眼,政治幹事正以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呷著熱茶,抽著香煙。他看出政治幹事是帶著一個既解救縣上的幹部,又有利於他的方案來的,此刻,肯定正在盼著他聽了這番話會嚇一大跳:「哎呀!這咋辦呀!你趕快給我想個辦法呀!」然後,再以救苦救難觀世音的架勢,不慌不忙地拿出方案……

  於是,他眉頭一展,神色自若,仍然輕鬆自如地坐在那把舊太師椅上。

  兩人沉默地僵持了一會兒,統戰部副部長終於拜了下風,放下茶缸,神秘地從懷裡掏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

  「這是王書記給你的,錦囊妙計全在這兒了。你好好想想,『四清』那陣子,不是王書記,你不劃成三類幹部才怪。王書記待你可不薄呀。」

  「呸!」他在心裡暗暗罵了聲娘。

  實際上,「四清」那陣子,縣上的王一虎怕他功高蓋主,尾大不掉,未必不想搞他一點材料,敲打他一兩下子,曾經領著社教工作隊到魏家橋大隊來過兩趟,這幫人一來就疑神疑鬼,風聲鶴唳,好像到處都有「馬小辮」拿著匕首躲在門後頭,貧下中農家也不敢住,全擠在獨眼郝三留下的兩間破土坯房裡。莊子上的社員都罵道:「讓這些傢伙凍得狗啃繩去!咱們裡面誰要說天貴一句壞話,以後就別想在這大隊呆!」嚇得連「黃毛鬼」的爛眼婆姨也不敢去告密。十幾個工作隊員拿著記錄本,東溜溜,西竄竄。「背靠背」——這是「四清」中令人毛骨悚然的詞兒——開了無數次小會,竟沒有抓住他一點可疑的材料。

  附近社隊幹部全倒了,他成了碩果僅存的寶貝。其實,他們魏家橋大隊的「黑田」就占全大隊耕地面積的七分之一。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給他最大的教育,就是使他真正認識到了「群眾是銅牆鐵壁」,許多倒下去的幹部並不是拍上面的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而是得罪了群眾;倒黴的人必有他可惡之處,幸運兒自有幸運的道理……

  信封裡裝著一張寫得很潦草的信紙,他只能認鉛印的或打印的仿宋字,書寫體的信他連一半也讀不下來。他又把信紙塞進信封,往政治幹事面前一扔。

  「我不看。你說吧。」

  政治幹事無可奈何地看看他,想了想,又對他諒解地一笑,把信裝回口袋。

  「咳,是這樣的:他們奪權,實際上是反革命行動,跟毛主席支持的上海工人不一樣。你原來欠考慮,站錯了隊,可反戈一擊有功哇。我告訴你一個絕密:他們奪了權以後,內部又分出了一派,叫『紅革造』,清一色是革命幹部、紅五類,沒有那些嘎爾馬什的狗崽子。其實,那就是保咱省委、賀書記跟王書記的,『紅革造』決定在星期天——四月二十二號舉行反奪權,也不要你使多大勁,你就在你附近公社、大隊湊上二百個年輕力壯的社員,打起『農民赤衛隊』的旗號,那天到縣上去一沖,這就證明咱們反奪權有貧下中農的支持了……」

  驟然,一種領袖欲和野心混合在一起的汁液,像針劑一樣注入了他的血管。他如同喝醉酒似的又飄然又興奮。在那天批鬥賀立德的大會上,他就曾這樣想:啥「滾他媽的蛋,罷他媽的官」,要叫我這個沒上過學的莊戶人來編詞兒,還比你們強哩!可是這些人居然也能搞得「天翻地覆慨而慷」。既然把世界翻個個兒是這麼容易,我魏天貴為啥不能試試呢,這個桀驁不馴的漢子在那時候就滋生了一種想去與「造反派」拼搏一下的勇氣。現在,正如政治幹事鼓動他的:「歷史的任務是歷史地落在你的肩上了。」他捋捋袖管,決定幹它一番。

  第二天一早,他跑到本公社的其它大隊和羅渠公社的幾個大隊去糾集人。就在這時候,他也沒有忘記尤小舟的話:「要保護好自己的鄉親。」他跟那些還沒倒下去的社隊幹部多說了一百,謊稱王一虎要的是三百,他自己大隊出一百,其餘的二百要由別的大隊出。果然,他成了反面人物以後,號召力倒更大了,下午,各大隊就派人把認的人數給他報了來。願意支持他反奪權的人十分踴躍,竟上了千。

  他從一千多人裡挑出二百個精壯小尕子,魏家橋大隊單槍匹馬僅出了他一個。四月二十三日清晨,他率領二百人馬,殺氣騰騰地往縣城開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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