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現在縣委癱瘓了,領導關的關了起來——如賀立德,跑的跑了——加王一虎,停止工作的停止工作——如尤小舟。他要照著自己大腦計算機運算出的數據來決定自己的行動了。此刻,他大腦計算機輸出的第一個數據就是:這夥人是兔子尾巴——長不了。這夥人的出身歷史大大小小都有點問題,可他們偏偏揪著賀立德、尤小舟這些幹部的出身歷史不放。他們不是揚長避短,而是以自己的大短攻人之小短;他們反對賀立德整人——不錯,賀立德在「雙打」和「社教」裡是整錯了些人,可他們又偏偏說賀立德「右」,好像嫌他整人整得還不夠似的,好像在宣告他們上了台要比賀立德整人整得還狠似的。哼哼,好歹人家參加革命二十多年了,你們想咋的?等潮水一退,拿你自己的拳頭堵你自己的嘴,尕娃,叫你吞不下去還吐不出來哩!

  再說,你們反對賀立德,可又反對尤小舟,我可是知道這兩個人不是一類幹部。你們核桃棗子一塊數,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還「造反」哩,還「革命」哩,回去抱娃娃去吧!

  不過,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兩碗香噴噴的羯羊肉大米飯下肚,不給人家撂下些啥,總覺著過意不去。他原來以為吳尚榮對他要求得很高,一聽說光簽個名,那也損不了他一根毫毛,心裡頓時輕鬆下來。

  「光簽個名?行。可,我不會寫字。」他還是要留下一手。

  「噯,只要你表個態,名字咱就給你添上。」

  「那你就添上唄!」

  他心安理得地回莊子去了。

  「簽名表態」是文化大革命興起的政治術語。遺憾的是,他過去沒有在大戲和說書人的嘴裡聽過,黨課和形勢報告裡也沒有這項教育,從而忽視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他把一句話當成飯錢付給了吳尚榮,結果招來了一連串麻煩。

  一冬天,「革造聯」的通知、傳單、命令——從第一號一直到九十九號,如同雪片似地向魏家橋飛來。他躲在莊子上耍賴,拖著不去。逼得沒有辦法,偶爾打發幾個民辦教師去應承一下——反正學校正放寒假,而且這幫小知識分子也嘗到了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的滋味。「革造聯」給他安了個「全縣革命造反聯合司令部副司令」的頭銜,他卻始終不去就職。

  春天到了。從西山傾瀉而下的大風,卷起細沙黃塵鋪天蓋地地刮了一陣。風過後,塵土彌漫,久久不散,形成這一地區特殊的氣候現象——「土暴」。隨後,氣溫驟然升高,「土暴」消散,萬物復蘇,空氣潔淨,田野開闊。去年,這裡下了一場大雪,這時田野開始從殘雪中裸露出來。黑褐色的土地也像河灘一樣,在中午的陽光下蒸發出縷縷搖曳不定的水汽,使遠處的房屋樹木,像水中的倒影一般嫋嫋地晃動。春風從南邊的葦湖吹來,送來異樣濃郁的腐殖質的氣味和潮濕的泥土的芳香。

  他們平原地區與山區不同,在播種小麥的季節墒氣太旺反不是好事。低窪田裡積了水,馬拉播種機進不去,拖拉機更無法開動,只能用單套牲口拉著木耬播種。提耬下種是個技術活,自推廣播種機以後,會幹的人已經不多了。他把全大隊的老農都集中起來,組成了一支播種隊,這天,他正帶著十幾個老農在河灘的低窪地裡來回穿梭下種,「革造聯」的聯絡員叫莊子上的一個半大小子領著到河灘上來了。

  「哎呀,魏書記,讓我好找!」聯絡員把自行車支在田埂上,踏著泥濘向他走來。

  「喂,喂!」他眼睛看著來人的腳,對聯絡員一點不客氣,「你別踩著耬印子,種子都他媽讓你踏到泥裡去啦!」

  「啊,是,是……」聯絡員繞了一個大圈子,從田埂上來到他身邊。

  「喏,這是司令部給你的命令。這回,可一定得去啦!」

  他打開一看,上面寫著:

  最高指示

  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命令(縣革字第一〇〇號)

  最近,全省革命造反聯合司令部給我縣分發一批紅寶書。這是以偉大領袖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對我縣十余萬革命人民的最大關懷、最大鼓舞。我司令部定於三月一日上午九時在縣城革命廣場舉行迎接紅寶書大會,你單位全體革命群眾務須一體參加。切切此令,勿誤勿誤!

  他雖然沒上過學,解放後十幾年來也掃了盲。他看完這半通不通的「命令」,驗證了下面鮮紅的大印,兩手啪地一合,揉成一團,往褲袋裡一揣,抬手一揚鞭杆,青騾子又走了起來。

  「噯,你們大隊到底去不去呀?別又像往常那樣……」聯絡員像個小學教員,又瘦又矮,慌慌張張地在田埂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他。

  「我就記著毛主席的一句話:『目前正當春耕時節』!」他頭也不回地說。

  「噯,噯,這是啥意思?魏書記……」聯絡員詫異地站住了。

  「啥意思?」他喝住騾子,轉回身,對小學教員甩著鞭子。「紅寶書,哪家都有兩三套了;還有語錄本,一摞一摞地在窗臺上撂著。還要?那能一張張撕下來當烙餅吃呀?你回去,告訴吳尚榮,我魏家橋大隊不去!」

  他「駕」的一聲,又擺開了耬。

  聯絡員在田埂上鼓起眼珠子瞪著他的背影,就像看一個從飛碟上下來的宇宙人一樣。

  三月一日,凡屬「革造聯」的革命群眾都參加了迎接紅寶書的萬人大會,唯獨魏家橋大隊缺席,於是,他一下子從「革造聯」的副頭頭變成了眾矢之的。縣城革命廣場一夜之間就刷上了攻擊他的大字報,說他是本縣的「東霸天」,「最最惡毒的三反分子」,「劉少奇的鐵杆保皇派」,「省上第一號走資派樹的黑勞模」,「賀立德的大走狗」……

  「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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