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喂,聽著,」他騎在大青騾子上,揮舞著民兵練武用的紅纓槍,向魏家橋大隊的隊長和社員們發表告別演說,「小麥要淌頭水了。渠要清好,化肥要撒勻。『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一寸還不行,得長一尺!要不,現在全國都在武鬥,國家就沒糧啦!」

  「你放心走吧,隊上有咱們哩。」

  「天貴,打到省城去,當上省主席,我給你牽馬墜鐙!」

  「你要拿把青龍偃月刀,就跟咱關老爺一樣啦!」……

  「熊!」他勒著不停地倒動著蹄子的大青騾子。「我才不當走麥城的關雲長哩,要當,當忠心救主的趙子龍!」

  韓玉梅系著加工房的白布圍裙,也在歡送他的人群裡。他的目光接觸到她那一對黑晶晶、火辣辣的大眼睛,刹那間,如同韓玉梅合上了她管的電閘一般,一道電流猛地鞭打了他一下。他精神抖擻地鬆開韁繩,兩肩一聳,雙腿一夾,大青騾子撒開蹄子,風馳電掣一般向莊子頭奔去,和等候他的隊伍會合。

  一九六七年,中國瘋了,他也瘋了!

  第七章

  驀地,一片游雲掠過月光。那是一陣夜風刮來的。暗影悄悄地溜到草灘上、樹林上、蘆葦叢和古道上。遠處的狗在不安地亂吠,仿佛要驅趕那團陰影似的。他把空麻袋在車底板上鋪好,腰背後墊上一團麻繩,兩腿伸出車外,斜靠著車欄,仰望著那片遊雲。

  和來時一樣地匆忙,遊雲很快又消散了,溶化了,溶化在又黑又深的夜空中,溶化在淒清的月光裡。狗完成了任務,不再吠叫,異常的寂靜又籠罩了四野。他看看頭上的星星,已經是後半夜了。

  那一切發生過麼?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就像那片遊雲帶來的陰影,不可捉摸,不可把握,不可思議……他曾經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麼?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夜氣乍暖乍涼,飄忽不定,時強時弱地送來黃河深沉而哀婉的滔滔聲。年華就像這樣流逝了,而且不知流逝到了何方……他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一路上,春風得意馬蹄疾。

  但是,他率領著二百名「農民赤衛隊」隊員,塵煙滾滾地沖到縣城的時候,「革造聯」已經被縣城的「紅革造」打散了。

  「你是魏家橋大隊的魏書記吧?」一個佩著「紅革造」袖標的年輕人在東門迎住他們。「快!現在就是抓他們的頭頭,抓吳尚榮!這兔崽子沒跑,還在縣城裡躲著……」

  二話沒說,他手一揮,帶著二百人沖進縣城。縣城裡像正鬧地震,屋裡的人全擁到了外面,滿街是伸長了脖子的好奇的群眾和佩紅袖標的革命群眾,到處塵土飛揚,烏煙瘴氣,如同被特大的「土暴」籠罩著一樣。拿著錘錘棒棒的「糾察隊」,在大街小巷吼成一片:「抓吳尚榮!」

  他領著人跑到縣城廣場,他的大名果然赫赫在目,有的在大字報上,有的在大幅標語上,都打著三個大叉叉。

  「熊!」他腳一跺,把紅纓槍一揮,罵爹罵娘地對手下人喊,「給我扯!給我扯!」

  貼他的大字報,刷他的大幅標語他暗地裡高興,但名字上打叉叉卻觸犯了他的忌諱——那是挨槍子兒的死刑犯的標記。

  「他媽的!」他擎著紅纓槍,恨恨不已地在廣場上轉來轉去,「吳尚榮這兔崽子跑到哪兒去了呢?」

  倏地,他靈機一動,撇下手下的二百人,獨自向那兩層磚樓——工辦大樓洶洶跑去。

  顯然,工辦大樓演出過一場激烈的武鬥,已經被搜索過了。走廊上空無一人,一層層撕下來的大字報蓋住了橫溢的尿水。缺腿斷胳膊的桌椅板凳,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電話機連著電線,和狗吃羊腸子一樣,從辦公室一直拖到過道上。他不看別的房間,一氣奔向樓梯下面的暗室。

  他先背靠著樓梯,在門口悄悄地諦聽了一會兒,然後,用兩根手指頭輕輕地戳戳門——門是反扣著的。於是他後退一步,猛起一腳,「砰」的一聲把門閂帶門框踹得碎片迸散。一手「嗖」地紮迸紅纓槍,一手拉門邊的燈繩。

  「哈哈,」他獰笑一聲,「好久不見!」

  正如他所料。吳尚榮戰戰兢兢靠牆站著,手中拿著一根鋼絲擰成的鋼鞭。

  一眨眼,他又拉下臉,厲聲喝道:

  「把那玩意兒撂下!撂下!」

  吳尚榮的臉即使在紅燈下也透著灰白,遲疑了一會兒,乖乖地把鋼鞭撂在地上。

  他跨進一步,舉起紅纓槍頂著吳尚榮的胸脯。

  「哼哼,還貼我的大字報麼?」

  吳尚榮的嘴唇無聲地顫動著。

  「說!」

  「誰……反對……毛主席,我就……貼……誰的……大字報。」

  「謔,屬鴨子的——渾身肉煮爛了嘴還煮不爛!」吳尚榮沒有告饒,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知再問什麼好了,眼睛眨巴眨巴地想了想。

  「說!我是劉少奇的鐵杆保皇派麼?」

  「你說……紅寶書撕下來當烙餅吃,就是……劉少奇的人。」

  「狗日的!現時還要跟我大辯論哩,我他媽是這樣說的麼?」他無可奈何了,掉過頭朝外面瞥了一眼,勾起小腿,向後一蹬,「砰」地把門關上,壓著嗓子嘶嘶地叫道:

  「老子非捅死你不行!」

  「你……敢……」吳尚榮抬起通紅的眼睛,驚恐地瞪著他。

  「嘿嘿,國民黨的連長咋樣?我照樣捶扁他!捅你,就跟捏個臭蟲一樣!」他又像宰羊時那樣,繃著牙巴骨,下嘴唇可怕地噘起來。

  「我叫你死個明白,我告訴你:我就是劉少奇的人,我就贊成『三自一包』!你到閻王爺那兒去貼我的大字報吧!」

  說著,他把磨得鋥光閃亮的紅纓槍尖對準吳尚榮工作服的第二顆鈕扣,端起胳膊,咬牙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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