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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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玉梅拾掇著炕桌上的碗筷,他瞥了一眼:小碗裡還剩下一撮黃米飯,碟子裡有一截醃胡蘿蔔。六〇年,這就是一頓珍饈佳撰了。他知道,這時候,凡是偷偷地藏下東西的或是偷偷地弄來東西的人家,都是在別人家睡覺以後才悄悄地吃宵夜的。韓玉梅不瞞他,也說明了她對他的信任。 「娃娃還好吧?」他在炕上坐下,偏過臉看看熟睡的嬰兒,想用拉家常來開始這場困難的談話。「取個啥名字?」 「楊會計給取了個名叫秀蓮。前些日子淨拉稀,我去神廟求了點香灰,治好了……」六〇年,鬼神妖狐全部出洞,甚至盛傳著政府要割女人奶頭子去造原子彈的謠言,求香灰這事在農村已經不算稀罕了,但韓玉梅卻不願談家常,從炕桌那邊湊過臉,像檢查病情似地凝視著他說,「這些日子你瘦多了。腿該沒有腫吧?要不,你要不嫌棄……我給你做頓黃米飯咋樣?快得很,柴禾一燎就熟。」 「算了吧。」他擺擺手,咽了口口水。他是來給她做工作的,儘管他真的非常想吃一頓熱騰騰、香噴噴的黃米飯,也不能這時候吃。 韓玉梅大概看出來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於是肘子支在炕桌上,手托著腮幫子,定定地看著他,再不吱聲了。沉默了一會兒,他也掉過臉看了她一眼。 人說「山窩窩裡出鳳凰」,這話不假!「山窩窩」這個詞當然是泛指窮鄉僻壤而言,並不是專指山區。他們這個河套地區雖然也是窮鄉僻壤,不過水土好,氣候正常,婦女普遍長得水靈,但是,韓玉梅確實更為出眾,不愧是鳳凰中的鳳凰。生了孩子以後,她眼睛、頭髮、皮膚的自然光澤,就像盛開的鮮花花瓣,即使在昏暗的油燈下也熠煙生輝。這一掉臉,看得他眼花繚亂,心裡也不覺地動起了「做工作」以外的心思。 韓玉梅是個機靈鬼!看見他眼睛裡一瞬間爆發出來的火花,先向他嫣然一笑,隨即垂下頭,溫馴地等他說話。 他定了定神,把出竅的魂魄收了回來,嚴肅地乾咳了一聲,說:「韓玉梅,你知道我來幹啥?」 他這個人就有這樣的本事:說變臉就變臉。臉往下一拉,鷹眼一翻,眉毛一揚,在下面莊戶人的眼裡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韓玉梅偷偷地看看他的神色,坐端正了點,手也不覺地從腮幫子上收下來,停了一會兒,她眨巴著覆蓋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喂懦地說: 「是我……不好。可我怕書記操心,才……要不,娘兒倆咋活呀,娃娃正吃著奶……找你書記,我也知道你沒辦法……我又不像德富叔有本事,去……只好……」說著,韓玉梅哀哀切切地流出了眼淚。 「行了,行了!別說了!」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苦惱地閉了閉眼睛,兩腮的咀嚼肌突突地顫動著,用手掌止住她的話。 「可是……」停了好久,他又皺蹙著眉頭說,「你別淨找社隊的幹部呀,你想,你掛的是啥人?跟你好了,上面聽到一點風,他馬上把責任推給你,倒把你說得一錢不值……」 「我……誰找的他呀?他要來,人家手裡有糧食,我……缺的又是這個,要是餓得沒了奶,娃娃就……」韓玉梅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現時,只有這樣的人手裡有東西呀,莊戶人連自己……」 是的,莊戶人連自己的肚子還顧不過來,哪有心思花糧食來尋歡作樂?他無話可說了。 然而,女人畢竟是女人,韓玉梅悲悲戚戚地抽泣了一會兒,驀地又面露喜色,好像猛地想起了什麼,一翻身轉向炕旮旯裡掏騰起來。 「書記,我還有個好物件哩!我看還能賣幾個錢,度過饑荒……」 她拿出一個小手帕包,外一層裡一層地抖落開,笑盈盈地把一個亮晶晶的玩意兒托在手掌上。 他一看,是塊手錶。拿起來放在耳朵邊聽聽,不響;搖了搖,還是不響。他又擰擰表把子,表把子就跟石臼裡的搗蒜棒槌一樣,在錶殼裡晃裡晃當的。他那時雖然還沒戴上表,但在莊戶人裡頭還算見過世面的人——這塊表純粹是廢鐵! 「這就是那個科長給我的。原先,他跟我說沒結婚,要娶我……」韓玉梅說到這裡,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拿著這玩意兒,說是跟我訂婚,我才跟他……他,他還說這表是瑞士造的。瑞士在哪兒呀?」 「瑞士?那,那在上海那邊吧。我問你,他給你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呀?」 「可不!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唄!後來我一直包得嚴嚴的。」 韓玉梅拿起它,戴在右手腕上,伸到昏黃的燈光下轉動著,自我欣賞起來,她的手腕白嫩白嫩的,錶帶閃亮閃亮的,倒也好看。他看著她那副傻乎乎的樣子,心裡已經明白究竟是她「勾引幹部」,還是敗類幹部勾引她了。但他又不忍心破壞她的興致和幻想,只是不覺地歎了口氣。 「這個……你自己留下吧,別賣了。以後呢,不出一個月,隊裡保險給你搞些糧食來,你要相信集體哩,集體總能幫你渡過困難。你呢,也別……跟人胡來了。再找個婆家,正正經經過日子,你看,行不行?」 「那……當然好。」韓玉梅摘下手錶,卻又無趣地說,「只怕……現時沒人要我。」 「咋會沒人要你?你這麼水靈,誰看了不喜歡?找個外鄉人。找來了,我就給他安戶口,分糧食,怕啥?你的歷史,還不是由我說了算!」的確,莊戶人的命運就在他嘴皮子上翻著哩。 韓玉梅想了想,仰起粉嫩的臉蛋,噙著一泡淚水深情地望著他,對他的提議不置可否,卻帶著嗚咽聲說: 「書記,我就知道你是個大好人。我老爹在世的時候常這麼說。我……我的心裡一直想著……」 他忽地又覺得不能自持起來,趕緊擺了擺手,下了炕。 「算了吧,這些話都別說了,鄉里鄉親的,你歇著吧。」 他剛要抬腳,陡然,韓玉梅叫他意想不到地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他,一頭紮進他的懷裡,眼淚鼻涕全蹭在他襖襟上,像發了瘋一樣哽咽著喊道: 「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我心裡早就想你哩!你的啥都在我眼睛裡。你是個好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跟那些鬼不一樣……你給我紅糖的時候我以為你會來哩,結果你不來……誰他媽的要跟那個羅麻子!我想你、想你、想你……」說著,韓玉梅又用拳頭不停地在他肩膀和胸脯上亂捶。 他完全驚呆了。他活了三十多歲還從來沒有享受過女人的愛情,而這愛情表現得如此突然、粗獷、奔放、熱烈,如同火山爆發一般,燃燒的熔岩挾帶著大量熾熱的泥石流,能把一切草木頑石都熔化;又像黃河決了堤:泥漿迸濺,洪水橫溢,咆哮翻滾,勢不可擋,他低下頭,看到一團青絲般的亂髮在他眼前顫抖;在肮髒的衣領裡,又看到她如雪似玉的肌膚。但他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說不出話,也沒有力量推開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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