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十五


  「我知道你跟我嬸過得不快活。我老想安慰安慰你。你太苦了,盡為大傢伙兒操心。我能叫你快活,我啥也不要你的。真的,我啥也不要你的。我不要臉,可我掙下糧食來著。隔三下五的,晚上你就過來吃一頓飽飯。我再不跟人……就跟你……我也不嫁人。咱就這樣一輩子。我要你快活……」

  他的鼻子酸楚起來,眼睛不知不覺濡濕了。是的,他的家庭生活過得不快活,莊子上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細心而多情的女人卻看出來了。

  解放後,他從內蒙古回到老家,老媽死了,按莊戶人的習慣,首先就要解決終身大事——「男兒無妻不成家」。那根本沒有像現在他二兒子要求的啥「愛情」,找個媒人一說,男女雙方的歲數、門第都相當,就娶過來唄。他女人娘家是放羊的羊倌,窮苦人出身,而過了門,才知道是個懶婆娘,一天到晚圪蹴在炕上,病懨懨的樣子。可說她有病吧,還挺能吃,吃還要吃好的。生了娃娃,女人還不願意做鞋做衣服,他只好求東家媳婦納雙底子,求西家大嬸絮條棉褲,弄得他欠了一莊子的人情。莊戶人,對女人的評判標準就是針線鍋灶、雞羊豬鴨,可他女人啥也不幹,倒比過去王海家的地主婆還氣派。他要不收拾房子,過不了三天家裡就跟豬圈一樣。

  他小腳的寡婦媽是個勤快人,後來別看他當的是地方軍閥的兵,那個專給省政府看大門的警衛連對內務要求得還很嚴,所以他自小到大養成了一個愛整潔的習慣。這一來,屋裡屋外仍然全得靠他一個人。他經常把娃娃打發出去,關起門用大巴掌扇她。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女人仍然故我,就是聲勢浩大的「大躍進」,也沒把他女人「躍進」得勤快一點。想起來,他常常背著人掉淚,真像戲裡唱的:「妻不賢,子不孝,無法可施。」他有渾身的本事,要有個《呂蒙正趕齋》裡那樣的「賢內助」,就如虎添翼了。可是,碰到這樣的女人,有時半夜開完會回來還得自己點火做飯。他是個愛面子的男子漢,又當了支部書記,十來個莊子的頭頭,為了維護自己的威望,只能忍氣吞聲地受窩囊氣,胳膊折了往袖子裡揣。

  「咋樣?別走了,啊,別走了,我不讓你走……」韓玉梅搖晃著他,在他懷裡揚起臉,一股熱氣噴在他脖子上。使他癢得心神搖盪。「我就跟你……再不跟別人……你說啥我聽啥。」

  「別、別……」

  過了一會兒,他像從夢中剛醒過來,長長地籲了口氣,微微推開她。「你現時正困難哩,咱不能……以後生活好了,咱們再……現時,不行,我心裡有事。真的,我心裡有事,等以後生活好了……」

  韓玉梅好像也理解了,偎在他胸脯上,漸漸沉靜下來,細嫩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粗糙的臉膛,喃喃地說:

  「我懂。你正作難哩……我改,我以後再不了,只要你……可,以後……咱們可一定……」

  他點了點頭,闊大的手掌揉搓著她柔軟的、蓬鬆的頭髮,在一時衝動之下,又笨拙地親了親她的臉蛋。隨即,輕輕推開她,毅然決然地跨出房門。

  從韓玉梅家出來,他登登登地跑到井沿上,搬起一塊大石頭,一下子把冰砸得粉碎,抓起一把冰渣子填進嘴裡,嚼得嘎崩嘎崩亂響。好半天,他胸中那股如火的情欲才慢慢平息下去。然後,他抹了抹嘴唇,像一匹被騙了的馬一樣,無精打采地走回家。

  他女人給他開開門,不知怎麼難得地殷勤起來,問他:「回來啦,餓麼?我可是餓了……」

  他瞪起冒火的鷹眼,出手一巴掌把女人打到牆角。

  「你餓,吃屎去!」

  旋即,他一個箭步沖到炕邊,一躥身上了炕,拉過被子蒙頭便睡,連鞋也沒脫。他女人莫名其妙地吃了顆窩心九,在地上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才悄悄地爬上炕,餓著肚子也不敢言喘了。

  其實,他一夜也沒合眼。

  第二天天亮,他喝了碗照得見人影影子的菜湯,一個人跑到河邊的防洪壩上去了。

  「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

  尤小舟就是在這片河灘上唱歌的,身後,就是那天他趴著的土坡。「爬地虎」已經枯敗了,一簇簇紮得挺挺的,顯得更瘦小而又更尖利了。今晨沒有風,不但黃河是凍結的,世界的一切,好像連空氣也凝固住了似的。搖籃不搖了。歌詞仿佛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毫無意義的字,要叫他煞費腦筋去思索它。他就這樣坐著,想著,坐著,想著……

  冬天日短,好大一陣子,太陽才費勁地從東岸沙坡上升上來,有氣無力地蹲在沙坡頂上喘息。坡頂上橫臥著一條乾癟的、疲倦的烏雲。然而天空卻是晴朗的,隨著太陽掙扎著冉冉上升,烏雲漸漸稀薄透亮,終於像一股煙似地化為烏有了。於是,黃河半透明的冰層和上面被風刮髒的殘雪,像害肺癆的女人的面孔,泛出了病態的紅暈,天氣稍微暖和了一點。他在身邊扒開一小片冰層,用手指頭撥拉撥拉「爬地虎」的宿根,發現莖節上已經開始長出了點點像火柴頭那麼大的嫩芽。春天快來了,他拍拍巴掌上的土,對自己從賀立德那兒回來的路上設想的辦法有了把握。

  但是,關鍵還是需要一個人去蹲勞改。

  這個差交不了,那就全盤落空。

  就在這時,獨眼郝三趕著一群乏羊到河灘上放牧來了。

  「天貴,你知道麼?天還沒有亮,『黃毛鬼』一個人背著鋪蓋過了河,八成又跑內蒙古了。」

  他們是自小打著耍的夥伴,儘管他早已當了「官」,獨眼郝三還叫他的大名。郝三用一根爛繩頭攔腰系著破棉祆,啪噠啪噠地趿拉著一雙露腳趾頭的雨靴,過來在他旁邊蹲下。郝三比他大不了幾歲,但面孔黧黑,皺紋縱橫,一張小臉只有巴掌寬,小臉上嵌著難看的獨眼,所以看起來要比他老得多。

  「我咋不知道,是我叫他走的。」他怏怏地說。

  「你叫走的?為啥?你又不是沒去過,內蒙古那邊。一出幾千里不見人,可不比咱們這兒哩。」

  「管它比咱們這兒好。比咱們這兒孬!先躲過一關再說。要不,他就得蹲勞改哩。」他視而不見地望著在河灘上啃枯草的羊,不覺地把實話洩露了。

  「蹲勞改?為啥?哧!就為偷那一把把糧食?這怕啥?叫我,就不怕!」

  「你當然不怕,吃飽了,連屋裡的小板凳都不餓。他可是一大家子人哩。」

  「阿——哈咦!」獨眼郝三大張開嘴,兩臂伸得展展地,懶懶地打了個大哈欠,那只獨眼也流出困乏的淚水。

  「要說我呀,這日子,還真不如蹲勞改哩。去年勞改隊來河邊加防洪壩,嘟——吹哨吃飯,嘟——吹哨又吃飯。我他媽回去還得自己做飯,忙得煙薰火燎,飯還吃不飽……唉!」郝三放羊,吃飯總趕不上食堂敲鐘。在羊圈忙到黑燈瞎火回家,又只有一隻眼睛,做飯是他最頭疼的事。

  「哦!」聽了郝三的抱怨,他心中古怪地一動,轉過臉,認真地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著郝三,好像他過去不認識這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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