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十三


  魏德富就這樣走了,可他沒想到「黃毛鬼」一去就杳無音訊。頭兩年還好,「低標準」一過,爛眼圈女人就天天跑到他家來吵著要人。文化大革命那年,她聽了縣上一幫對立面的唆使,成天拽著他的衣裳哭著喊著叫「還人來」,說她的男人是書記攛掇跑的,弄得他有口難言,能跟這樣沒見識的婆娘說,要不叫她男人跑內蒙古,她男人就得去蹲勞改麼?能告訴她這是他的三十六計之一麼?……呸!他受了一肚子冤枉!

  接下來的這段往事,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時候,總引起一種充滿柔情的心蕩神馳,一種「早知如此,悔不當初」的悵惘,一種真正的男子漢的激情的衝動……

  從「黃毛鬼」家出來,夜寒如冰,星斗滿天,「低標準」時期,家家都睡得早,莊子上一片漆黑。只有水井旁邊的那戶人家還亮著昏黃的燈光。這一家,也和「黃毛鬼」一樣,是有辦法搞來點燈油的,他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跺跺凍得冰涼的腳,拖著遲疑的步子向那家走去……

  賀立德說他們這兒是「窮山惡水」,怪不得他聽了不舒服。第一,這兒離山還遠得很哪;第二,「黃河百害,唯富一套」,他們這個河套地區沾盡了黃河水的便利,年種年收,旱澇無虞。要說是「淫婦刁民」呢,賀立德當然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也不得不遺憾地指出,在地方軍閥統治時代,這個地區幾乎每一個男人都被征去當過兵,莊戶人沒有什麼主見,不管本人原來的品質如何,在舊軍隊裡混上兩年,或多或少都得沾上些「丘八」的習氣,譬如「黃毛鬼」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這個偏僻的河灘,莊戶人都是歷年逃荒來的災民和在家鄉吃了官司的窮人,他們自己傳說是從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下來的,其實北方各省人都有,他們的祖先有的挑著籮筐,有的推著獨輪車,拖兒帶女地來到這蘆草叢生而又土地肥沃的荒灘上。

  有許多年,他們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待這一個軍閥鞏固了自己奪得的重要市鎮,剛要把手伸到這個河灘來時,就被另一個軍閥打跑了。如此周而復始,荒村成了世外桃源。這樣,他們的文化教育就靠著一部《百家姓》,道德教育就靠遊鄉串村的說書人嘴裡那些封建而又反封建的故事。後來,國民黨地方軍閥統治了他們,成年男子被抓走了,莊子上碰頭磕腦地盡是些婦女,在既無宗法束縛,又極少血緣關係的情況下,這一帶就和十九世紀哥薩克的頓河區一樣,兩性關係終於按照純自然的需要隨便開了。

  舊社會,有一個口歌說的是這一帶的特點:「車軲轆大老牛小,堡位壘房房不倒,蚊子叮人趕不跑,哥哥翻牆狗不咬。」這雖不能全然概括,但作為民間口頭創作來說,語言還是比較凝練的。

  解放後,在軍閥部隊當兵的男人絕大多數都回來了。經過歷次運動的正面教育,雖然還是車軲轆大老牛小,雖然還是用垡垃壘房,雖然蚊子仍然兇猛得很,但「哥哥」翻牆頭的事確實少見了,即使有的老情人還藕斷絲連,也只好趁在田間幹活的時候脈脈含情地瞟上一眼罷了。但是,「低標準」一到,儘管人連飯也吃不飽,路也走不動,風氣卻又歪了起來。所不同的是,這裡面已經沒有絲毫的感情基礎,田園牧歌式的羅曼蒂克已蕩然無存了。

  賀立德,作為一個全縣十萬人口的主宰,能向他魏天貴一語道出韓玉梅的名字,說明賀書記還是明察秋毫、事無巨細皆存於心的父母官——不錯,韓玉梅就是這樣一個風流種子。

  他走到水井旁邊停下了。朔風陣陣,夜色朦朧。水井上結了很厚的一層堅冰,就像蠟燭上流下的蠟淚,凝固在石井欄的四周,上面呈現出一道道光潔的自然徑流。他們全莊子上的人,自有莊子以來就喝這口井的水。固然莊子上還有好幾口井,卻都不如這口井的水甜,他一年不知要挑著桶來這裡多少回。記不清是哪一年了,總是合作化以後,「大躍進」以前,有一次他挑著桶來到井邊,一眼瞅見大約有十五六歲的韓玉梅,猛然驚異這個自小看大的丫頭變了模樣:真是黃毛丫頭十八變!他還笑著對韓玉梅鰥居的老爹說,你真有老來福咧,你家的丫頭越長越水靈了哩。韓玉梅的老爹有點手藝,一邊給社裡喂馬,一邊在灘上割些芨芨編笆子、背鬥、糧苫,逢集時上集上一賣,能鬧幾個零花錢,日子過得還不錯。當時,韓老漢跟他說,姑娘長得水靈不是好事,「自古紅顏多薄命」,以後,還要請他這個「大貴人」多看待一點。

  爾後,韓老漢突然害了「羊毛療」——症狀是肚子劇烈疼痛——一命歸天了,韓玉梅卻如出水芙蓉,越長越招人愛。一些大男人——有沒成家的小尕子,也有成了家的莊戶人——在幹活的時候兩眼總在她身上瞟來瞟去,不過,那時候莊戶人都學規矩了點,已不敢十分放肆,只是瘋言瘋語地撩撥她而已,這些,他都看在眼裡。不久,「大躍進」開始了,省城的棉紡廠要工人,他頭一個就報上韓玉梅的名字。體檢合格,下來了通知書,韓玉梅把家裡的東西賣的賣,送的送,光留下沒人買的房子。臨走那天,韓玉梅又到他這個社長兼書記家來道謝,長睫毛眨巴眨巴地,大眼睛忽閃忽閃地,花辮子甩咻甩咻地,一口一個「大叔」,叫得他心裡甜甜地,鬧得他也忘了囑咐她什麼話了。

  可是,她的好運不長,去了不到一年,就碰上一個什麼運動,被廠裡派人押送著回來。押送的人向他交代說,韓玉梅在棉紡廠裡「拉幹部下水」,和三個技術員、一個科長發生過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民憤很大,影響極壞」,但念其年歲輕,出身好,只給予「開除廠籍,交當地政府管制勞動」的從寬處分。

  那時,韓玉梅伶仃地站在地主王海家改的大隊辦公室當中,腳下撂著一個小鋪蓋卷,挺著已經隆起的大肚子,眼睛低垂著,長長的睫毛上沾著淚水,淒苦的臉上表現出一派委屈無告的神情。他看著可憐,押送的人一出門,他連半句話也沒訓,擺擺手,歎了口氣,就打發她回家了。

  不多久,他聽說韓玉梅生了一個丫頭,又叫他現在當記者的大兒子——那時剛十歲——偷偷地送去兩包紅糖。五九年,那兩包紅糖可是一般莊戶人拿不出來的稀世珍品,要讓他女人知道了,非鬧翻天不行。

  莊子上的事,大大小小,沒有能瞞過他那蒙古型的鷹眼的。到了年底,他很快就知道了韓玉梅掛上了旁邊羅渠大隊的書記羅麻子,牽線的是莊子上有名的皮條婆姨羅寡婦——羅寡婦的娘家就在羅渠大隊。要聯繫到韓玉梅過去的錯誤和被管制的身份,這的確是件應當追究的事,但是,不讓她掛羅麻子,他魏天貴又拿什麼去保證她母女倆的生活呢?她也會和「黃毛鬼」一樣,對他吼叫:「那你拿糧食來呀!」山西梆子的《打金枝》裡有這麼一句唱詞:「不瞎不聾,不做阿翁。」他只好學郭子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況且,這個地區的民風本來就沒有把這些事看得很嚴重,「民不舉,官不究」,隨她去吧。

  可是,現時上面要「究」開了!

  咋辦呢?能把她也像把「黃毛鬼」那樣偷偷地支使到內蒙古去麼?顯然不行,她一個婦道人家還帶著個吃奶的娃娃哩……唉!先說說去吧。

  他謹慎地敲敲門。因為他知道,沒准房裡會蹦出羅渠大隊的書記來。他們倆是平級,面子上可不好看。

  幸好,這晚上韓玉梅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先把門開開一道縫,一見是他,刷地敞開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

  「喲!是書記,快進來。看你凍的,臉通紅……」

  不知怎麼,第一句話就讓他感到暖心。他自走到「官面」上後,聽到過下面無數奉承話、馬屁話,他並沒有麻木,反而鍛煉出一種敏銳的識別能力。這個女人剛剛的話和所配合的動作,他一下子就聽出來完全出於下意識,出於純粹的女性的關懷,驀地,他心裡甚至騰起一陣自責:她的遭遇,不也和他有關麼?要是當年不把她送進城,就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多半不會落到這種下場吧。現在,她不叫他「大叔」,而改口叫他「書記」了,這不也說明了她的自卑感麼?唉,真窩心……

  「坐吧。你看,屋裡亂的……我還沒有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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