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十二


  「人民,不在書本、本子上,不在報紙上,就在你的周圍,就是你的鄉親……」這話不假。但是,賀立德的話也有他「鐵的邏輯」。不是嗎?第一,階級敵人完全可能趁咱們困難的時候來搗亂。這時候不搗亂,還等啥時候?第二,全國有百分之五的壞人,決沒有估計過頭。反過來說,這百分之五的壞人也不會只在書本上,在報紙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圍。那麼,按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層層分配下來,不是很合理的麼?魏家橋沒有,別的地方也沒有?說不定更多哩!

  月亮下去了,寒風刮得更厲害。那陣子,農村連報曉的公雞也給宰了,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總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溝邊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終於讓他想出了一個應付的辦法。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裡去了。

  魏德富的土坯房蓋在莊子東頭,房後是一條大路。和一般農戶的土坯房一樣,有個前後院,前院栽了幾株雜樹,後院是露天的廁所和自留的羊欄,羊欄裡的羊早宰了吃肉了,堆了些分來的柴草。「低標準」開始,魏德富馬上在臨路的後牆上掏了個洞。這個洞就是他晚上出入的後門。

  「謔!大書記來了。難得難得!」他一進門,魏德富含著隱約的敵意斜睨著他。「咋?今天是來看你大哥發了財,還是來看你大哥的苦光陰的?」

  說著,魏德富掀開鍋蓋,鏟出一個摻了樹葉的糠餅子遞給他。

  「吃吧,好歹是個客。」

  「算了吧。」他知道現在一個糠餅子的價值,小心翼翼地把糠餅子放在鍋蓋上——要是撂重了點,餅子就會散成一攤碎未。「我吃了來的。」

  「吃吧,沒啥!」魏德富十分慷慨,「嘿,一頓飯、兩頓飯我還管得起。有人說我魏德富一晚上能偷八十只雞,那是瞎話,反正只要我出去,總不能空手回來,別看刮得精光,咱們這兒,可遍地有黃金呀!」

  他在炕沿上,挨著一串娃娃的腦袋坐下。土牆上掛著一盞直冒煙的油燈,燒的絕不是花錢打來的煤油,而是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柴油。屋子裡鬱積著一股難聞的油煙味、糠菜味和破衣爛鞋的黴臭味。魏德富兩手抱著肘子站在鍋臺旁邊,用警惕的眼神盯著他。這個人頭髮、鬍子、眼珠子全是黃的,自小人都喊他「黃毛鬼」,現在瘦成了乾柴,讓人看起來如同被火燎過的一樣,毛焦皮黑的。

  「噯,你有饃饃麼?」魏德富最小的那個四歲的娃娃從黑膩膩的被窩裡鑽出來,露著光脊樑,伸出通紅的小手掏他的口袋。這一下,其餘四個黃毛腦袋全鑽出來,抬眼貪婪地瞅著他,像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你別他媽的坐飛機吹喇叭——響(想)得高!」魏德富打了兒子髒手一巴掌,「書記的口袋裡光有報紙,沒有吃的。睡好!」

  五個娃娃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委屈地縮進了被窩。他們蓋著一床破被,炕那頭的往那頭拽,炕這邊的往這邊扯,被子就跟篩子一樣來回擺。他悶聲不響地坐了會兒,手指頭在脖子上搓著泥條,實在想不出一句合適的開場白。忽然他看見裡屋的門簾可疑地動彈了一下,便問:

  「大嫂呢?」

  魏德富掉過臉,向裡屋叫道:「出來吧,咱明人不做暗事。」又用挑釁的神情對他說,「她正在加工糧食。」

  「咋加工糧食?」

  「咋加工糧食?就是用磚頭磨稻子唄。磨出來的大米做的飯照樣香!」

  他想起了羅渠大隊的穀場上丟了一包稻子的事。

  「你呀……」

  「你別你呀你的!」「黃毛鬼」卻陡然發開了火,齜出黃牙獰笑著喊道,「那你拿糧食來呀!我幹活了沒有?我幹活你為啥不讓吃飽?你他媽『大躍進』那會兒跟咱們說得天花亂墜:啥明天就到共產主義了,啥科學進步,工廠裡用空氣也能造大米了!那是不是你嘴裡放出的屁?你說!好!你現在就拿空氣做的大米來填活我們……」「黃毛鬼」氣得直哼哼,舌頭光在嘴裡打轉。

  「那,那……我也當作是真的哩。那,你就不興我犯個錯誤?」

  「對啦!那興兒犯錯誤就不興我犯錯誤?」「黃毛鬼」兩手又抱起肘子,傲岸地瞄著他。「我就這樣了,你大書記看著辦吧!」

  「咳!你呀,」他乾咳了一聲,謹慎地暗示「黃毛鬼」,「可錯誤總是錯誤,我犯了,我以後不說大話就是了。你呢,瓦罐不離井口破,只要來得回數多。老這麼幹下去,非出事不行,到那時候……我看啦,再說咱們這兒遍地有黃金,還不如再上一次內蒙古哩,你忘了?大草原上好活人。到了那兒……」

  「噯,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火燃得快,熄得也快。魏德富馬上消除了敵意,點了一根「喇叭筒」,一步跨到鍋臺上蹲下。「天貴,我不把你當外人,我正準備這麼幹哩。實話告訴你,我連路上的乾糧都烙下了……」

  「黃毛鬼」一面興奮地說著他的計劃,一面抽那根用茄子葉子摻辣椒葉子卷的「喇叭筒」,熏得他連氣都喘不上來。而這時,「黃毛鬼」的女人眨巴著睫毛倒生的爛眼睛,掀開簾子從裡屋出來,帶著哭腔打斷她男人的話:

  「他兄弟,他一走,這一群娃娃咋辦呀?你看,我這苦命……」

  「咋辦?都守在一塊兒餓死呀!」「黃毛鬼」朝他女人啐了一口,又指爹吼娘地罵了一頓。「你婦道人家少插嘴。嫌跟我命苦,你他媽的改嫁,我要攔你都不姓魏!」

  「行啦,德富,別嚇著娃娃。」他呵止住「黃毛鬼」,又掉過頭細聲細氣地誘勸爛眼圈女人。「大嫂,德富一走,家裡雖少了個勞力,可他那份口糧我不扣你的,你到食堂照樣打七份飯。少了一張嘴,多了一份口糧,還是划算得過來。他出去躲個一兩年,困難時期過了再回來。這有啥不好?要走,還得早走,要是過了春節,黃河的冰一酥,過河可就困難了……」

  爛眼圈女人是個沒主意的莊戶人,垂下頭,揉著淚水總不幹的眼睛,不吱聲了。魏德富咧開嘴笑了一笑,說:

  「天貴,你呀,裝龍是龍,裝虎是虎,裝個獅子能舞,嘴皮子就是活,要不怎麼當幹部呢?我說了幾天也沒說轉她……好,咱就這樣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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