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一時搞不清喊他幹什麼,揉著惺松的睡眼在炕上發呆。他堂弟又壓低喉嚨說。

  「那個『右傾』走啦!奔河沿去啦!」

  他一蹦子跳下炕,匆匆趿上鞋,披上衣裳開開門。

  「往哪個方向?」

  「北邊。」堂房弟弟手一指。

  月亮落下去了,星星還在閃耀,東方的天邊只有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雞在雞窩裡撲騰著翅膀,驀地扯長了喉嚨,發出第一聲響亮的報曉聲。

  他拐過房角,一陣清晨的涼風向他撲來。北邊,在幾株粗大的柳樹附近,有一個朦朧的人影向前移動。

  「你回去!」他對堂弟把手一揮,旋即大步向那個人影趕去。

  過了柳樹林,前邊是座小小的土坡,人影不見了,但他從熹微的晨光中看出沾滿薄霜的「爬地虎」上有一條深色的履痕。他順著履痕爬上土坡,眼前就是寬闊的河灘。

  這片河灘是歷年來黃河漲水時節沖刷下的泥沙淤積起的,現在正是枯水季節,河灘全部呈現了出來。黃河水如同一群在一個狹窄的峽谷裡奔騰的駿馬,擠在河灘中間那條只有五六十米寬的河道裡直瀉而下,誰也不會跑到這裡來尋死,他要跳河,必須走過有一裡多路的河灘,而河道兩邊一百米之內又是陷到大腿跟的淤泥,跋涉完這段路至少要花兩個小時。

  尤小舟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微微地聳起肩膀,在晨風中瑟縮著。他好像在等待什麼,不時抬起頭望望東方。在寬闊的河灘上,這個人顯得更瘦小了。但他徘徊的步子很穩重,很均勻,所以看起來還有力量。後來,尤小舟站住了,好似要給某種行動做好準備一樣,挺起了胸,眺望著河東的沙坡頂。

  東方更亮了一些,一長條下面是銀灰色,上面是青灰色的雲懸在沙坡頂上。

  他在長滿「爬地虎」的土坡上趴著,一動不動,窺視著尤小舟。他預感到這個人要搞什麼名堂。他懷著從未體驗過的神秘感觀察這個對象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並在不斷地分析這種種動作中感受到好奇心的滿足和一種孩童式的調皮的愉快,如同他兒時和一群娃娃躲在蘆葦叢中,等著金翅大鯉子跳上岸吃豌豆花一樣。這一帶荒無人跡,河灘上只有大雁留下的爪痕,和揉雜著沖刷下來的碎草敗葉的團團羽毛,因而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只存在著他們兩個人,但那個人又不知道他的存在,從而使他不僅能將那個人自由自在的動作一覽無餘,而且從種種動作中能窺探到那個人的內心活動。這使他感到興味無窮。他將兩眼的焦點集中在尤小舟身上。

  不久,東方大亮了。懸在沙坡頂上的那一長條雲彩,銀灰色的一面變成了鮮豔的橘紅色,上面也漸漸地染上了深紫色,倏地,沙坡後面急驟地射出道道紅色的光芒,像坡背後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於是,河這邊的河岸、草灘、土坡、田野、村莊……整個世界豁然明亮起來,在清晨濕潤清涼的空氣中,全都反映出一種華麗的、透明的、帶著金黃色的紅光。「爬地虎」上的清霜化成了晶瑩的露珠,他趴在草坡上,連睫毛都沾上了露水。這樣,他眺望前方,就看到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組成的極其絢麗的色彩,並且,這一輪輪斑駁陸離的光圈還在他眼前回旋不已。

  這時,尤小舟踮起了腳尖,伸開手臂,面對著光燦燦的東方作了幾次深呼吸。接著又練起體操來。他在舊社會當過兵,在這方面他倒是內行。他發現尤小舟的動作很準確,很合乎規範。「要不人家怎麼是讀過書的呢!」

  隨後,太陽升起來了。無數道炫目的光束向他射來。他眯了眯眼睛,待他再抬眼觀察的時候,尤小舟的體操已經做完了,兩手叉著腰,整個身軀沐浴在旭日的光輝之中,這也使他看得更清晰了,甚至連尤小舟生動的面部表情也一清二楚。他忽然發現尤小舟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柔和的、欣慰的笑容。不一會兒,他又發現尤小舟似乎流下了眼淚。雖然他看不見淚水,但可以看到尤小舟摘下了眼鏡,掏出那條花紋手帕擦拭著,並用手指抹著兩邊的顴骨和腮幫,看到這裡,他己完全出神入化,早已忘記了來窺探的目的,進到一個超凡脫俗的精神享受的境界。莊戶人與藝術接觸很少,他的審美的神經元也很單純,任何一個美的畫面對他都有強烈的震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