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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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小舟收起手帕後,戴上眼鏡,好像又振作起來,挺了挺胸脯,屏了一陣氣息,默默地凝視著光線還不太強的太陽,接著,有一聲洪亮厚重的「啊」聲從尤小舟胸腔中發出來。這聲音有音差的高低變化,很長很長,迴腸盪氣,一直掠過奔騰的黃河,沖到對岸的沙坡,然後又折回來,在寬闊的河灘上縈繞。河灘的蘆葦叢中,騰地飛起一群還沒有南遷的花翎野鴨。它們猛烈地扇動著收折了一夜的翅膀,用尖利的呼哨聲應和著尤小舟的「啊」聲,急速地向河面上飛去。它們一隻只伸長了脖子,歡欣鼓舞地,在初升的太陽中翱翔。 他吃了一驚,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這渾厚的聲音是這個瘦瘦的人發出來的。他仔細地諦聽著。他聽出尤小舟不是在無意義地喊叫,而是在唱歌。他聽不出來唱的歌詞。他也不懂。但覺得這歌聲很好聽,很動人,他趴在「爬地虎」上,噙著葉尖尖子,屏聲息氣。他覺得這嘹亮悠揚的歌聲使他感受到一陣只有童年時感受過的純樸的快樂。 尤小舟唱完了,停了片刻,又唱起來。但還是那個調子。他知道這是同一首歌。這次,他聽出了其中的一句,因為那一句有「黃河」這個詞,他聽出來了,原來是「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搖籃」這個詞他也懂。這使他一霎時聯想到嬰兒,聯想到母親,聯想到溫暖的褪褓,聯想到家庭,聯想到傳宗接代,聯想到繁衍和生長…… 原來,中華民族就在黃河這個搖籃裡長大的!真有意思!於是,這句唱詞刹那間使他像受到電擊一般,全身麻木而又顫抖起來,他覺得他的喉嚨被阻塞了,但又有一股酸性的流質從阻塞部位向上湧,沖到兩腮,沖到鼻孔,沖到眼底。並且,也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在黃河的流水中,在黃河的河岸上,在黃河的草灘上,在黃河之濱的田野上,在幼年、少年、青年,直到如今的中年所經歷的一切,一切與黃河有關的回憶,全部獲得了一種嶄新的意義。 他說不清這種意義是什麼,卻被這種意義所激動。這種意義在他來說不是抽象的,而是和他的全部經歷與感受融為一體的,因而他備感親切。 「唱得多好!這傢伙,真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好」就概括了他所想、所說的一切! 太陽更升高了一些。尤小舟不唱了,又表現得嗒然若失,轉過身,開始垂著腦袋往回走,他急忙爬起來,彎著腰,心裡別別地跳著,帶著一身露水往家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害怕尤小舟走上土坡會發現他在跟蹤。 吃早飯的時候,他三叔來了。 「這傢伙在河沿幹了些啥?」 他裝著狼吞虎嚥地扒拉著調和飯——一種米和麵做的湯飯,嘴裡噝噝地響,好像被辣椒辣著了一般。他無法對魏老漢說清楚。他不能光說兩個字:「唱歌。」誰也不能理解他今晨的感受。簡單的回答只能是對這種感受的褻瀆。他要把這種感受深深地埋在心底。 「沒啥。隨他去吧。」 「啊?」他三叔狐疑地看了看他。 「嗯。這傢伙,你給他宰只雞吃吧。這傢伙太瘦了,能幹得動活?」 「嘿嘿,我給他宰了好幾隻哩。」魏老漢狡黠地眨眨眼睛,「要不人家怎麼當縣長呢,真大方,光吃點脯子肉,便宜了娃娃……」 然而,正當他準備和尤小舟親近親近,賀立德又讓縣上的小通訊員捎來了一張條子,說是要尤小舟到省上集中,把尤小舟領走了。 那是個雨天,細密的、如霧一般的秋雨好像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在割了莊稼的田野上四面八方飄灑,忽上忽下,疏一陣緊一陣。褐色的土地泡得軟乎乎的,玉米茬子被洗得發白。他把尤小舟和小通訊員送到橋頭。這裡是魏家橋大隊通向縣城的路口。他把鋪蓋交給尤小舟的時候,尤小舟伸出一隻濕漉漉的手捏著他的胳膊。雨水模糊的鏡片後面的眼光很深沉。 「老魏同志,這一個月來,我看了,你是我們農村黨員裡的一個很好的同志,你要記住,時時刻刻不要忘了人民。『人民』,不在書本、本子上,不在報紙上,就在你的周圍,就是你的鄉親。要保護好他們……」 走了幾步,尤小舟又回過頭來,顛了顛背上的行李,用黯然神傷的眼睛掃了一遍雨霧蒼茫的田野,說: 「老魏同志,你要做好精神準備。一個我們從來沒有經過的困難,恐怕就要來了。」 他這個人從不在人面前表現軟弱的感情。他沉著臉站在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看著尤小舟和小通訊員小心翼翼地走過路口那片積水的泥濘,消失在濛濛的雨霧中……直到尤小舟又被當做靶子的時候。 尤小舟走了,但是尤小舟的話留了下來。「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這句歌詞,始終縈繞在他腦海裡。並且,和老一輩人說的書和集上唱的大戲一樣,在某個關鍵時刻會給予他一種不可改變的影響。這當然是不自覺的,但卻是實實在在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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