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不要趁風揚場、下雨和泥。」賀立德告誡他,「現在說搞大包乾,刷地都搞起了大包乾,難道咱們搞了二十多年的集體化就白搞了麼?老實說,對現在這些新道道,我總有些懷疑……」

  「可附近那些社隊搞了包乾到戶,都見了成效哩。咱們大隊的人,也有了這個要求。」他說。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是咱們多年樹起來的紅旗。別看他們現在包乾到戶鬧得歡,一旦上面要合,還得合起來。」賀立德有把握地咂咂嘴,又微微一笑,「群眾要求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社會主義。當然囉,現在有人說,『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話是不對的。可是,包乾到戶的性質還是值得懷疑的。老實說,說得好聽點,它不還是解放初期的單幹嘛。而從解放初期的單幹,到後來的合作化、公社化,我們走過來的路容易嗎?這你最清楚。你們隊人人富裕,這不證明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嗎?老魏,現在咱們都老了,要穩重點了,別再跟著人瞎跑。這是我不把你當外人,這話,我當著眾人是不說的……」

  過去,賀立德總是用不容置辯的語氣對他說話。現在,賀立德的語氣雖然不是那麼肯定了,但好像還有不容辯駁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就建立在他們大隊的實際例子上。不錯,因為我們中國之大、之複雜,你要論證任何論點都能信手拈來一個恰當的例子。然而,要用他魏天貴這個大隊來證明賀立德所謂的「過去的辦法正確」,他卻有他自己的看法了。可是,他的這個看法又不能向賀立德說出來。這二十多年來他是怎樣走過來的,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想到這點,他頓時失去了說話的興致。這當兒,劉玉青正好笑吟吟地走進客廳來。

  「瞧老魏給咱們送的那些菜,真新鮮!老賀,別看你是地委副書記,現在誰還念著你,不就是老魏嘛。老魏,別走了,就在這兒吃晚飯。」

  他不怎麼喜歡這個原先叫劉衛青,現在又改回叫劉玉青的女人。他覺得這婦道人家心裡的道道兒太多了,他甚至懷疑她「別走了」這話裡的意思是「快走吧,咱們要吃晚飯啦」!他告辭了。

  「算啦,我還要去給我丫頭買東西哩。」

  最後,賀立德把她送到院門口,搖搖頭,歎息了一聲:

  「唉!現在,咱們都在為兒女操心囉。」

  天還沒有黑下來,在古道上,還能看到如鏡面一般的河灣上閃閃爍爍的微弱的亮光和岸上一叢叢駱駝刺的小白花。沙岸起伏不平,在閃爍的水光中呈現出一條模糊的曲線。而家燕還在河灣上翻飛,捕捉晚食——這會兒,正是蚊子猖獗的時候。一隻綠頭花翎的野鴨,像被槍子兒打中了一樣,收起翅膀,撲地一下紮進茂密的葦叢裡,再也沒有聲響。這一段河灘平坦,河面開闊,河水現在溫靜得仿佛也在耽於思索似的。

  不過,賀立德說得也對:他們都老了!賀立德雖然穿著細毛料衣裳,趿拉著皮拖鞋——就這光能套個腳尖尖,沒有後幫的鞋,怕也得四五塊錢一雙吧,可是肚子已經腆了出來,鬆弛的兩腮耷拉到嘴角,甚至說話中間也嘟嘟地動彈,前十幾年那樣充沛的精力連一點影影子也沒有了!

  自己呢,難道就比老賀強麼?手往脖子上一摸,鬆鬆垮垮的老皮底下就是幾根筋,耳朵後面也陷下去了一個坑,鬍子拉碴的,兩面腮幫上都刻上了一道道弧形的皺紋;前幾年還好,這兩年背也有點佝僂了。要是把塑料布向馬路邊一鋪,抖開麻袋把黃瓜西紅柿朝上一倒,操起秤桿往旁邊一站,和那幫自由市場上唯利是圖的販子又有什麼兩樣?有誰能看出來他是上過報紙的人物、赫赫有名的英雄?有誰能看出來他曾是顯赫一時的「頭頭」、掌過縣革命政權大印的「司令」?有誰能看出來他十幾年前的風姿?那時候,他高個子、寬身板、大臉膛、直鼻樑,一對蒙古型的細眼睛透著精明剽悍,不說別的,那兩排堅實整齊的牙齒,就叫每天用白玉牙膏刷牙的學生娃娃歎為觀止了……可是,現在,如果真跑到自由市場上去,人家看的准是他面前的麻袋:「喂,老鄉,這黃瓜怎麼賣?」

  他不覺歎了口氣。腦子裡又不由得浮出尤小舟的影子來。

  去年——一九八〇年冬天,尤小舟又調到他們這個縣上來了。新來乍到,也不顧縣裡複雜的情況,就在「三幹會」上極力主張把田包下去。尤小舟也是他的老朋友,當時他還真替這位縣委書記捏了把汗。

  「別著急,慢慢來。」他勸道,「以前的經驗你還不汲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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