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還不著急,怕什麼?」尤小舟卻沉著臉說,「只要農民吃上飽飯,我再去蹲監獄也沒有關係。何況,現在還不會再把我送進去。」

  尤小舟不像賀立德,這個人不輕易說笑,卻讓人感到親切和真摯。他的目光雖然嚴厲而富於自信,但同時顯露出正直和坦率。因為年輕的時候是近視眼,現在到了老光眼的年齡,倒可以摘掉眼鏡了。

  「包乾到戶,並不觸動集體所有制,而是在集體所有制下改革分配形式和人與人的關係。」尤小舟向他解釋道,「『大鍋飯』不能吃了,一些社隊幹部的瞎指揮、多吃多占、強迫命令,甚至壓迫農民的情況也能杜絕了,這又有什麼不好?當然,我也知道,過去,一陣風,一邊倒,一刀切,一言堂,這四個『一』害死了咱們!現在我不搞一刀切,各個大隊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選擇具體形式。譬如你這個大隊,晚點搞甚至不搞也可以。」

  哼,大大小小的石頭可不是那麼容易搬掉的。半年下來,就河邊這些窮隊搞了包乾到戶,大部分社隊幹部都指著他魏家橋大隊說:他魏天貴「半個鬼」為啥不搞?他不搞咱們也不搞,跟著「半個鬼」沒錯!依然故我,今年生產還是上不去,而這罪過卻像是他魏天貴的。

  前天,尤小舟在縣城開完會,又騎著自行車來到他家。進了門,四處掃了一眼,隨口問道:

  「老魏,老伴兒沒了幾年啦?」

  「四年。」

  「少年夫妻老來伴,我看,你也該找個老伴兒啦。」說完,尤小舟難得地笑了笑。

  他沒有搭腔。你都覺得可笑,還叫我找老伴兒麼?這個人,想跟人嘮嘮家常都嘮不到點子上。有啥你就說吧,你又不是給我介紹對象來的。

  果然,過了一會兒,尤小舟又沉下臉。

  「現在,拿鍬把子的都歡迎包乾到戶,而縣上、鄉下不拿鍬把子的倒操起心來了,說它是個體經濟。其實,勞動是分散來幹,還是合起來幹,這是勞動的一種技術要求,主要是生產力決定的。我們現在的農業生產,就大部分來說,還是手工勞動。拿你這個有名的先進大隊看,不也是手工具占絕大多數麼?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宜於分散來幹。就是將來現代化了,有許多勞動按技術要求也還要分散幹,不但農業是這樣,其它行業也有這樣的。譬如汽車司機,他只能一個人開車,他開到共產主義,也只能一個人開呀。那你能夠說司機的勞動就是單幹,是個體經濟?」

  他弓著腰坐在炕上,聽尤小舟侃侃而談。心裡卻想:好,現在城裡和鄉下不拿鍬把子的人一起來反對你,你知道困難了吧?你這明明是來動員我了。那你就下命令好了,何必費這些唾沫。你尤小舟喲,真是個尤小舟!

  於是,他去找賀立德了,但賀立德的看法和尤小舟截然相反。

  這需要他自己開動腦筋來思索了:他的一生,他當書記的二十多年……他只能自己來思索,不能告訴賀立德,也不能求助尤小舟。他屬￿個人的秘密太多了。

  西方的餘暉熄滅了,黛青色的人面峰在一片淡藍色的、透明的光中默默無言地躺著……

  第二章

  岸邊,一條帶狀的青紫色的蜃氣緩緩地在草灘上蠕動,向土路匍匐過來。堅實的土地在它的侵蝕下,如同被慢慢溶解一般,邊緣也化成了朦朧的煙霧,而且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了。

  這草灘,這色彩,這水聲,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它們仿佛蘊含著一種神秘的、來自那遙遠年代的力量,勾引起了他童年時的種種印象。他好像又置身在一群放驢的娃娃中間,和他們交手打仗。三月的河面,彌漫著淡淡的白霧。潮濕的、褐色的沙灘,像剛出籠的蒸糕一樣,冉冉地冒著水氣。被春汛衝垮的河岸邊,裸露出粗大的、虯結成團的乳白色的葦根。葦根是他們放驢娃娃的上等點心,有股甜絲絲的香氣,使空氣中也充溢著這種甜絲絲的味道。草長出來了,「爬地虎」抽出了專紮腳心的尖利的小葉子。他們精著尻子騎在驢背上,光脊樑上穿著用手紡的生羊毛織成的褐衣,滿頭熱汗,扭在一起,常常把生羊毛織的褐衣扯得跟麻袋一樣,領口掛在肩膀上,袖子耷拉到腳面。「正月的女人二月的貓,三月的毛驢滿灘嚎。」這正是毛驢撒歡的季節,河灘上打驢仗,再舒暢也沒有了。

  我在高高山,

  你在低低山。

  我吃羊肉面,

  你吃驢糞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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