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賢亮 > 河的子孫 | 上頁 下頁


  人類的生活活動處在各種不同的條件之下,具有形形色色的目的和各不相同的事件和命運。在這一切變故和事件中,最觸目的是人的事業和意願;到處都是和我們有關係的東西,因而到處激起我們的贊成或反對的熱忱。它有時以美麗、自由、富有來吸引我們,有時以毅力來吸引我們,有時甚至缺陷可以表現為某種有意義的東西。我們經常看到某種大量的共同利益在困難地前進,但是更經常看到微小力量的無限的緊張活動,它們從似乎微不足道的東西中產生某種巨大的東西;到處是光怪陸離的景色,一個消逝,另一個立即代之而起。

  ——黑格爾《歷史哲學講演錄》

  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毛澤東《水調歌頭·游泳》

  第一章

  太陽落在人面峰背後的時候,魏天貴趕的驢車剛好走到公路側坡上的那條岔路,借著一股衝力,哐嘡哐嘡地順坡溜下了沿著河岸的古道。於是,柏油路上嗚嗚的汽車聲漸漸遠了;稀薄的暮色,從東邊,從黃河的河灘那邊倦倦地彌漫過來。這一片淡藍色的暮靄,似乎濾去了所有的噪音。現在,只有「格——格」的蛙鳴,不時懶懶地從這裡或那裡響那麼一兩聲了。

  走到這裡,才算走出了城市,踏上了農村的土地。

  西邊,越過柏油公路如長城一般的路基,可以看到綿延的群山的最高處,落日的餘輝勾勒出了人面峰的輪廓。它名副其實,真像一張仰面朝天的人臉。山頂上的平臺如同寬闊的前額,一塊突出的巉岩和那下面陡峭的絕壁,構成了高聳的眉棱和深沉的眼睛。往下,一條傾斜的山梁和山梁盡頭垂直而下的高崖,是略帶傲氣的鼻子。接著,一道線條明晰的鋸齒形的山峰劃出了兩片緊閉著的清秀的嘴唇,最後,一座圓頂的高岩給整張臉安上了一個倔強的下巴,它在山脊上躺了不知幾萬、幾十萬年了。每年老曆五六月間,太陽總從這張臉旁邊落下去,使這張臉發出一種金色的靈光,而它永遠一聲不吭,就這麼躺著、躺著,仿佛在思索什麼深奧的問題,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

  過去,在魏天貴年輕的時候,莊子上的人都說人面峰活像他的側影影子哩。

  古道逐漸靠向河岸,離公路越來越遠了。從黃河岸邊到這條人踏車碾的土路,中間是一片平展展的草灘。灘上長滿細密的「爬地虎」——一種順著地面扯藤的蘆葦。魏天貴避開馬車、汽車、拖拉機的交錯的車轍,把毛驢車趕到路旁的草灘上。車輪在柔軟的、長得正盛的「爬地虎」上簌簌地滾過,輻條錚錚作響地擊打著堅挺的芨芨草。毛驢邁著細碎的步子,不時搖搖頭,歎息似地噴一兩聲響鼻。這時,聽到了黃河水拍打著齒牙形的河岸,發出有節奏的啪啪聲,間或,還有河岸崩塌的轟鳴,像隱隱約約的悶雷似的,掠過「爬地虎」的葉尖尖子,向田野和荒灘滾滾而來。

  只有到了這裡,魏天貴才能開動腦筋來思索。是的,腳踏著自己這麼熟悉的、對自己這麼親切的土地,才能喚起那種農民的回憶和經驗。魏天貴雖然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但仍和農民一樣,他的思索是離不開經驗的,而經驗只能從回憶的深井中去提取。

  這幾年,每年夏初他都要打發他的二兒子給他的老朋友、老上級——地委副書記賀立德送些菜,夏初,正是城裡人缺菜的時節。今年,為了打聽外省先進隊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情況,他自己趕著毛驢車來了。

  十五年前,他就由賀立德派來的人偷偷地領到這裡來過。如今,房子已大大改觀。三面紅磚牆圍起了一個單門獨院。甬道兩旁的土地雖然不多,但花草的品種不少,綠的、黃的、白的、紫的,株株都在爭榮鬥豔。兩棵老葡萄的褐色藤條攀援著白木支架,綠陰遮住了半個院落。驢車當然是進不來的,只能拴在院門口的水泥電杆上。當他把那麻袋菜按他過去的「聯絡員」、現在賀立德續弦的夫人劉玉青的指點,提到貯藏室去的時候,一路曲裡拐彎的,進了這屋穿那屋,更使他有一種隔世之感了。

  今天,賀立德是怎麼跟他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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