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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鐘明仁說得誠摯而動情,卻也不失一個成熟政治家的威嚴和風度:「總書記提出了『三個代表』,希望同志們以著『三個代表』作為衡量我們以往一切工作的標尺,自省一下:我們是不是代表了先進生產力?是不是代表了先進的思想文化?是不是代表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問題不少啊,同志們!今天我順便說一下,以後還要在會上專門談——首先我這個省委書記就做得很不夠啊,在過去的工作中犯了不少錯誤啊!而且,我的錯誤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在座的許多同志,影響了我省的工作,楚王好細腰,宮女多餓死啊,有沒有這個現象?我省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餓死和沒餓死的細腰宮女有多少?要認真清理一下思想。也把這這個賬認在前頭:我鐘明仁就是一個楚王嘛,我這個楚王在很多事情上已經聽不到真話了,無法不犯錯誤嘛!同志們的材料袋裡有一本書,是我建議發的,叫《西川古王國史》,你們可能還沒來得及看。我建議同志們在會議期間抽空看看,可以先看末期王國那部分。西川古王國末期,國王耶阿容窮盡國力擴建王宮,各地民眾揭竿而起,部屬紛紛自立為王,曾被西川鐵騎打敗的中原大軍席捲而來,局勢危如累卵,文武百官竟無一人向國王告知實情,結果,當中原大軍兵臨城下時,王國的覆滅的命運已無法挽回了。」

  說到最後,鐘明仁鄭重提出了一個要求:「同志們,在這裡,我還有個要求:從現在開始,不論是在會上還是會下,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人場合,請大家不要再叫我大老闆了。我算什麼大老闆啊?我們的老闆是人民嘛,我們都是人民的公僕,不論官當得多大,地位多高,都是替老百姓打工的,不能本末倒置。這實際上是個重大原則問題,我過去卻忽略了,被大家一叫叫了許多年!」

  在當天下午的會議上,李東方按鐘明仁要求,做了整整一下午的長篇發言。

  嗣後回憶起來,李東方還認為這是一件近乎奇跡的事情,半年前做夢也不敢想——他在峽江市委常委擴大會上的那次講話那麼謹慎小心,仍被省市許多領導同志含意不明地稱之為「秘密報告」,還和赫魯曉夫掛上了鉤。這次到會上報到後,李東方就很猶豫,怕鐘明仁臨時改變主意,又一次慎重徵求鐘明仁的意見:是不是不講了?起碼不在這麼大的範圍裡講?鐘明仁態度十分堅決,堅持要他講。於是,李東方就有了訖今為止政治生涯裡惟一一次在党的高層領導會議上暢所欲言的機會。

  九月三日下午,當李東方面對主席臺上那面鮮紅的黨旗,一步不走上主席臺時,一種久違的神聖感和莊嚴感油然而生,除了當年面對黨旗入黨宣誓,這種感覺已好多年沒有過了。

  李東方按鐘明仁要求做到了實事求是,暢所欲言。該談的問題全談到了,一把手政治和黨內民主問題,正確的政績觀問題,反腐倡廉問題,等等,等等。決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談,是結合峽江市歷史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系列具體事件談的。沒為尊者和賢者諱。更沒為哪個長官諱,既有批評也有自我批評。

  談到政績問題時,李東方說:「作為一個地方一個部門的領導者,誰不想要政績啊?誰不希望創造政績啊?古時候的封建官吏們尚且知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何況我們這些改革開放時代的党的負責幹部?可是,就任峽江市委書記後,面對峽江這種被動局面,我才想明白了:我們的任何政績都必須建立在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這一基點上,離開了這基點,事情就會起變化,有些政績就不那麼可靠了,就值得懷疑了,說不定就是對老百姓的禍害-在這裡,我還要再次聲明:峽江出現的所有問題,不論是國際工業園、峽江新區的問題,還是這一時期充分暴露出來的幹部隊伍腐敗問題,我作為一個長期工作在峽江的老同志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我就不能不小心,不敢不小心,連拍板上一個時代大道都瞻前顧後,一拖再拖。所以,一段時間來,省裡市里對我的議論和譏諷也不少,說我軟弱無能啊沒氣魄啊。」

  李東方動了感情:「軟弱無能我怒承認。如果軟弱,今天我就不會站在莊嚴的黨旗下做這個發言。如果無能,峽江的那些矛盾我就會視而不見,也就不會在這半年之中引起這麼大的一場風波。不過,沒氣魄這個賬我還是要認的。我是沒有氣魄,鐘明仁書記和不少同志都清楚我的情況:我是沙洋縣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三年自然災害時差點餓死在家鄉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從15歲開始,年年裹著件空殼破黑襖上河工,鐘明仁書記當時還是我們縣委書記,給我發過獎。我李東方何德何能啊,從一個農民的兒子成了中國一個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靠組織的培養和人民的支持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很滿足了。這是真心話。所以,有時我就不太明白,我們有些同志氣魄怎麼這麼大?幾億、幾十億,甚至幾百億的項目,他頭腦一熱就敢定,給他個省長、總理他都敢當!他是不是真有把握帶著我們的人民走向小康?我就沒這把握,對這樣有氣魄的同志,我唯有敬而遠之。党和人民把一個峽江市交給我,我已經誠惶誠恐,戰戰兢兢了,從心裡感到害怕,就怕哪一個決策失誤對不起老百姓,讓老百姓罵我們的黨,罵我們的政府,罵我們的改革!」

  明明知道趙啟功就在主席臺上坐著,李東方仍不回避,這對李東方來說也是從未有過的:「當政績強調到極端,必然要走到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峽江幹部腐敗問題開始一步不暴露時,有個別職位不低的領導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說過:多抓腐敗分子不是我們峽江班子的政績。這還用說嗎?這當然不是政績,是敗績,是令人痛心的錯誤和失誤!糾正錯誤和失誤的惟一辦法就是舉起鐵拳反腐懲惡,嚴格執行黨紀國法,用行動取得人民和黨的寬恕,而不是用慫恿包庇腐敗分子等等辦法來維護所謂的政績!——這時候同志們應該看得比較清楚了:這些同志掛在嘴上講的政績已經和我們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南轅北轍,相差十萬八千里了!這種政績實際上只是他自己個人政治利益的一種變相說法而已,當他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至高無上的時候,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開始了對人民的背叛!」

  李東方越說越激動,眼裡浮動著晶亮的淚光:「而我們怎麼能背叛養育我們的人民呢?西川是個經濟欠發達的窮省,峽江市情況好些,可也並不富裕。從秀山到青湖,到峽江,我們很多父老兄弟還沒有徹底解決溫飽問題,所以鐘明仁書記和省委才在中央的支持下竭盡全力搞移民。我省幾個中心城市也各有十萬乃至幾十萬的下崗工人。我們峽江國際工業園這一次就下了九千多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保護那些在燈紅酒綠之中一擲千金的腐敗分子嗎?!黨性何在?良心何在?像那個田壯達,一把卷走三個億,還是港幣!箱那個陳仲成,目前已查實的贓款即達230多萬!這都是民脂民膏啊!前天到沙洋縣移民區視察工作,有些農民同志圍上來問我:田壯達、陳仲成黑走的這些錢能買多少頭牛?能夠他們交多少年農業稅?同志們,我羞愧難言,無法回答這些善良的農民兄弟啊!人民用他們的血汗養育著我們,讓我們代表他們根本利益,我們代表了沒有?民心不可違,民心不可欺啊,離退休以後,我們也將是他們中的一員啊……」

  李東方的發言,在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會議越開越熱烈,暢所欲言的氣氛真正形成了。

  會議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六日下午,鐘明仁做了以自我批評為主要內容的專題講話。

  鐘明仁在講話中回顧了峽江市和西川省改革開放21年來走過的道路,深刻剖析了自己思想和工作作風的漸變過程,不無痛心地承認道:「……同志們,聽不到真話的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省委書記。被大家一口一個大老闆的叫著,真以為自己是西川的老闆,人民的老闆了,總覺得自己事事高明,永遠高明,事事正確,永遠正確。党的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漸漸搞丟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漸漸搞丟了。封建時代的皇帝是『朕即國家』,我鐘明仁是『朕即市委』,『朕即省委』,不同意見聽不進去,總覺得刺耳,搞得不少在座同志變成了細腰宮女。當然嘍,相對我鐘明仁而言,你們是細腰宮女;相對你們的下級而言,你們也可能就是另一個楚王了!所以,在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會上,趙啟功同志就曾經尖銳批評過我,說我長期以來的家長制作風給全省幹部帶來了消極影響,後果嚴重。我當時難以接受,」扭頭看了看坐在主席臺右側的趙啟功,「……啟功同志啊,今天當著這麼多同志的面,我鄭重說一下:你這個意見我誠懇接受了!你批評得對,這的確是我工作中的一個大問題,很嚴重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峽江國際工業園這種不可思議的惡劣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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