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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郜明呼地站了起來:「沒有辦法也要想出辦法來!否則,要你我這種省委書記幹什麼!」

  魯文軒顯然受到了強烈震撼,呆呆愣了好長時間,才把報告揣到了懷裡,起身告辭了,臨出門時說:「老郜,你說得好!沒有辦法也要想出辦法來!我老魯有辦法,只要中央同意我就幹,回去以後,我就把這些具體辦法補充到災情報告裡去!」

  郜明衝動地捏住魯文軒的手:「怎麼,你……你還是要上書中央?」

  魯文軒莊重地點了點頭:「是,我要替中央分憂,更要替人民分憂!」

  「我勸你不要這樣做!」

  「我的良心要我這樣做!」

  魯文軒的錯誤就這麼犯下了,他當年10月底上書中央,次年初即因右傾問題被撤了職,調到鄰省一個專區做掛名副專員了。

  在批判魯文軒右傾機會主義的黨內會議上,郜明慷慨激昂地發了言,對魯文軒的右傾思想和右傾錯誤進行了激烈批判。但是,魯文軒在他面前講過的那些過頭話,他一句也沒提,還在魯文軒臨走的時候,悄悄地請魯文軒吃了一頓飯。

  最後分別的時候,他緊緊握住魯文軒的手,再三要魯文軒保重。

  魯文軒借著幾分酒意,握住郜明的手哭了。並哽咽著斷言:因為我們的主觀錯誤,更大的災難已經無法挽回了。

  魯文軒的話不幸言中,次年大饑荒像瘟疫一樣在全國範圍內蔓延開了,成千上萬種莊稼的人死於饑餓,中國共產黨人在中國歷史上寫下了自己執政以來最悲涼的一頁。郜明這個隨著黨的主機轉動的齒輪,也在機械的運轉中無可奈何地留下了他造出的那份悲涼。

  郜老的回憶到此結束,以後的事他願不再講了,說是沒啥大意思。可我卻認為,不管有沒有意思,都有必要在這裡做個大略的交待。

  據我所知,後來的政治浪頭一個高過一個,許多魯文軒都被毫不留情地卷走了。郜老在卷走魯文軒們的政治浪頭面前,盡職盡責地做黨的齒輪和螺絲釘,人云亦云地跟著舉手發言批判他們,通過對他們的處分決定。而每次鬥爭結束,郜老又總會像對待魯文軒那樣,請他們吃飯,給他們送行,要他們保重。

  郜老既一貫堅持了無產階級革命原則,又恰當地處理了和這些老戰友老同志的友誼,在當時和今天都贏得了不少人的眼淚。其實,每次囑咐人家保重的時候,郜老大概都知道這是些無用的空話,可郜老每次又不得不這麼說,他既要安慰別人,又要安慰自己。許多被送走的同志後來的情況都很不好,有的坐了牢,有的自殺了,魯文軒竟在史無前例的年頭被造反派中的壞人活活打死了。

  郜老沒碰到這種噩運,甚至在史無前例中都沒被批倒鬥臭,省革命委員會一成立,他就以老幹部的身份第一個被結合進去做了副主任。「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郜老被人貼過幾張大字報,可穩固的地位依然沒被動搖。「四人幫」粉碎後,又從地方調到中央,做了某部部長,直到平安退下來,身蓋黨旗進入八寶山。

  老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像郜老這樣光彩體面度過這一生的並不多。因而許多對郜老有成見的同志私下說郜老是個沒有一點良心和人性的老滑頭,口頭上說是「要做黨的齒輪和螺絲釘」,實際上是在千方百計保護住自己的既得利益。

  這些話從表面看來,不能說沒有根據,但聯繫郜老一生的歷史細細分析,就會發現,說得還是有些過分了。通過長時間的工作接觸,特別是通過那次清浦之行,和後來陪伴他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我認為郜老對中國共產黨的忠誠不能懷疑。哪怕是愚忠,也得承認他是忠誠的。說郜老一生的奮鬥都是為了保住什麼「既得利益」,既不客觀,又不公道。郜老根本沒有什麼「既得利益」要保。老人臨死的時候,把自己一生積蓄的五萬三千元存款全捐給了清浦人民,把自己唯一的兒子郜振華送上了人民的法庭,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了。

  逮捕郜振華的過程我一清二楚。

  大約就在我們從清浦回來的時候,公安部門就準備抓這小子了。可郜老一路上疲勞過度,沒進家門先進了醫院,郜振華一直守候在郜老身邊,公安人員就沒動手。兩個月後,郜老出院回到家裡,公安部門的同志又準備抓了,局裡領導明確指示,只要郜振華一走出郜家宅院大門,立即執行逮捕。郜振華很聰明,一連十幾天根本不出門,害得幾個公安人員連續十幾天沒日沒夜地替這個罪犯站崗。

  這些情況郜老開頭是不知道的,我雖然知道,也沒敢告訴他,怕他受不了刺激。郜老和過世的夫人淩鳳生了四個女兒,只這麼一個兒子,臨到生命垂危的晚年,又在自己的家裡被抓去,這打擊實在太大了。公安部門的負責同志大概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指示執行人員在門外執行的吧?

  然而,郜老沒過多久還是知道了。平日在家裡呆不住的兒子現在卻整天呆在家裡,本身就反常,加之公安人員的身影又不時地出現在院外大門口,郜老就不能不懷疑了。郜老先問我,我推說不知道。郜老又去問自己兒子,兒子一來瞞不過,二來想尋求老頭子的保護,把一切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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