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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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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十二章 因為和黨保持一致,後來有些歷史就經不起咀嚼和回顧了。用現在黨的觀點來分析,在從1957年到1979年的長達二十二年的歲月裡,他郜明算不得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了。在那段歲月裡,他努力而痛苦地跟黨保持一致,沒犯過任何錯誤,卻在歷史事實證明黨犯了一系列嚴重錯誤的時候,鑄成了自己的終身大錯。一些老朋友、老同志指責他是政治滑頭,在國家和人民最困難的時刻堵起了耳朵,閉上了眼睛,沒有一點良心,雖說沒有多少道理,卻不能說沒有根據。 這又要提到老戰友魯文軒1960年犯的右傾錯誤了——是的,1960年是魯文軒在犯錯誤,不是他在犯錯誤,他當時是正確的。 郜明清楚地記得那年10月一個雨夜發生的事情。那夜,魯文軒來找他,要他在一份上書中央的災情報告上簽名,他拒絕了。郜明知道,那份災情報告在此之前曾提交給省委書記處討論過,遭到了否決。魯文軒這位三年前的反右英雄已被省委第一書記明確地斥為右傾。他不願再找麻煩,也勸魯文軒不要再找麻煩。 魯文軒眼圈紅了,幾乎是帶著哭腔說:「……老郜呵!我的老夥計!不是我要找麻煩,是我們的老百姓碰到了大麻煩!農村天天餓死人啊,有些地方人都死絕戶了!和平年代餓死這麼多人,我這個管農業的書記內心有愧呀!我不能不把真實情況報告中央,促請中央採取相應措施。咱們是老戰友了,這些情況你也知道,這個名你說啥也得簽!我魯文軒代表咱省五千萬莊戶人求你老兄啦……」 當時的情況的確很嚴重,郜明雖不像抓農業的魯文軒瞭解得那麼清楚,但基本情況還是知道的。在省委搞調研工作的夫人淩鳳常把調查研究掌握的信息向他透露,並私下向他說過,這樣下去不得了,非要出大亂子不可!他聽過後曾嚴肅告誡淩鳳,要她和中央精神保持一致,不能散佈這種悲觀主義情緒。現在老戰友魯文軒不但要散佈悲觀主義情緒,還拖著他一起上書中央,這怎麼能行呢?! 郜明懇切地對魯文軒說:「老魯,不是我泄你的氣,我就是和你一起簽名上書也是沒有用的,廬山會議開過沒多久嘛!彭德懷的右傾思想剛批判完嘛!」 魯文軒騰地站了起來,情緒激動地說:「要我看,對彭老總的批判是完全錯誤的!彭老總有良心,他有勇氣對人民負責,才說出了別人不敢說出的真相!」 這話太出格了,公然替彭德懷翻案啊!郜明不能不對自己的老戰友嚴肅指出:「老魯哇,你這言論可是根本違反中央精神的呀!如果有人說你是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的應聲蟲,你可解釋不清喲!」 魯文軒一怔,似乎掂出了郜明話語中的分量,長長歎了口氣,重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我……我不是要為彭德懷翻案,也……也不是右傾。我怎麼會右傾呢?反右我比誰都積極。我……我只是想把下面的真實情況告訴中央!有些情況真是觸目驚心呀!北溪河老根據地的堡壘戶討飯討到我這個主管農業的共產黨省委書記門上來了,我……我他媽的再裝聾作啞還算個人麼?還有做人的良心嗎?」 郜明不無痛苦地道:「是的,這事我聽說了,我和淩鳳都很不好過,我們商量了一下,把積蓄的八百元錢存款全取出來,寄給了老根據地的人民。」 魯文軒苦笑道:「得承認你郜政委不麻木。不過,老百姓期待的並不是你這種個人義舉,而是希望能儘快地改變這種嚴重局面啊!所以,老夥計,我還是希望你能在這關鍵時候助我一臂之力……」 郜明搖搖頭,儘量平靜地道:「我願助你一臂之力,甚至兩臂之力,但是,我更要和黨保持一致。」 魯文軒尖銳地問道:「如果事實證明黨錯了呢?」 郜明再次嚴肅提醒道:「哎,老魯,你可又出格了!」 魯文軒脖子一擰:「沒出格,歷史事實證明,黨正是在與外部敵人和內部錯誤的不斷鬥爭中走到今天的!党的英明不在於不犯錯誤,而在於能及時發現錯誤,並在以後的革命鬥爭實踐中糾正自己的錯誤!」 這話不無道理,他是一個老黨員了,對這一點瞭解得比魯文軒更清楚。大革命時期,黨就犯過右傾錯誤,其後又犯過「左」傾錯誤,他都深受其害。黨錯了,他只好跟著錯,黨正確,他也就隨著正確。然而,那些畢竟是歷史了,奪取全國政權之後,黨成熟了,哪會再犯這種成長時期的錯誤呢? 當時,郜明真誠地認為黨沒錯,眼前的困難不是黨的失誤造成的,魯文軒既不該以偏概全,也不該再搞什麼上書,向中央施加壓力。 沉默了半天,郜明才緩緩道:「老魯呵,你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可我認為你看問題還是過於偏頗嘍!你只看到了我們一個省,全國這麼多省你都看到了麼?都瞭解了麼?即便都瞭解了,各省的情況都不好,我們這些做省委負責工作的同志也要替中央分憂嘛!」 魯文軒冷冷一笑:「我的郜政委呀!你這些話都對,可我不能拿你這些漂亮大話去填農民的肚皮,救農民的命!我們空喊替農民分憂,各縣市的頭頭們空喊替我們省委分憂,你又說要替中央分憂,那最後,誰替我們的農民分憂?誰?分憂要有糧食!糧食!」 郜明也克制不住了:「老魯,你倒有理了?你管農業,倒沖著我要糧食,像話麼!」 魯文軒幾乎要哭了:「我……我真沒辦法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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