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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郜老勃然大怒,當時就失了態,舉起拐杖打兒子,兒子身體一閃,躲過了,裝飾櫃上的兩隻清代花瓶都被打在地上摔碎了。我聽到響動,就跑到了郜老的書房,發現郜老臉色蒼白歪坐在椅子上,郜振華在畏畏縮縮往門外退。我讓過郜振華,把郜老扶在沙發上躺下,勸郜老不要動怒,郜老長歎一聲,老淚縱橫。

  當晚,郜老提出,和自己的兒子好好談談,郜振華同意了。吃過晚飯後,父子二人在書房裡談到深夜,不時地有哭聲傳出來,郜老哭了,郜振華好像也哭了。

  第二天一早,郜老吃過早飯,就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命令我把門外的公安人員請進來執行任務。

  我吞吞吐吐地問:「這……這合適麼?」

  郜老道:「合適!一個老共產黨員的住宅不能成為犯罪分子的庇護所,如果郜振華躲在家裡就不抓,人民將用什麼眼光來看咱們這些執政的共產黨人呢?!」

  我婉轉地提出:「那郜老,我……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郜老揮了揮手:「不必了!問題是回避不了的,人家在這裡守候了這麼長時間,我也得向人家道個歉嘛,去吧,請他們進來吧!」

  我遵命將門外的兩個公安人員請了進來。

  郜老對公安人員說:「情況我都知道了,我向你們道歉。我教子無方,又延誤了你們的工作……」

  兩個公安人員慌忙說:「不,不,郜老,這與您沒關係,局領導指示說……」

  郜老揮手打斷了他們的話:「你們局領導的指示是錯誤的!我郜明是老同志,可也不是什麼特殊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

  「那麼,我們就……」

  郜老痛苦地點了點頭。

  兩個公安人員這才走進郜振華的房間,給郜振華戴上手銬押了出來。

  郜振華一出自己房門,就沖著郜老喊:「爸,你想想你一輩子活得還像個人不?要親戚沒親戚,要朋友沒朋友,鬼都不上門,臨了連一個兒子都保不住!」

  郜老氣壞了,拐杖一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一生活得到底怎麼樣,自有黨,自有人民,自……自有歷史評說,輪不到你評……評頭論足!」

  兩個公安人員看郜老氣成那個樣子,怕出意外,慌忙把郜振華往大門外拖。

  郜老手中的拐杖又頓了一下:「站住!我……我要對這逆子把話講完!」

  兩個公安人員只好挾持著郜振華停下了。

  郜老把拐杖舉起來,點著郜振華的額頭:「逆子,我這個做父親的不……不是保不下你,而是不……不能再保你了!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可你不知珍惜!不錯,我……我是你父親,可……可更……更是一個1924年入黨的老共產黨員啊!我……我要你這個兒子,可……可更……更要維護我們党的名聲啊!」

  郜振華大約是想把老人氣死,冷笑著說:「算了吧,爸!你太自私了,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你自己……」

  郜老怔了一下,突然噙淚大笑起來:「為自己,為我自己?我……我自己在哪裡?啊?在哪裡?我自己就……就在我們黨的事業中!在……在中國共產黨從1921年到……到今天的全……全部偉大光榮正確的事……事業中……」

  兩個公安人員對郜老肅然起敬,不容郜振華再說什麼,就把郜振華推出了門,而後,在門口轉過身來,腳跟一碰,筆直立正,向郜老敬了一個莊嚴的舉手禮。

  當天,郜老再一次病倒了,傍晚就住進了醫院,四十三天后,在醫院病逝了,終年八十四歲。病逝前的這段時間,郜老顯然是想回避面前難堪的現實和後半生的不愉快記憶。在神志清醒時,老人家總是和我談清浦,談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說是眼睛一閉就能看到幾萬工友湧上威廉大街的情形。說是每看到病房窗上的晨曦,都會想到多少年前躲掉的那個早晨。好多次,老人抓著我的手,像個執拗的孩子似的望著我,要我好好寫寫那個早晨,寫寫總同盟罷工,不要寫他——尤其不要寫他全部的一生。郜老認為,他的一生不值得寫,而第一次國共合作值得好好寫。寫好了,對促進臺灣的回歸,對第三次國共合作都有積極意義……

  在郜老心情稍微好一些的時候,我也不無小心地問過他:他不願正視自己的後半生,是不是極力要回避一些東西?——我可沒敢把私下聽到的關於他如何滑頭,如何沒良心的議論告訴他,僅僅問他是不是想「回避」?

  郜老坦蕩地承認了,他說他是想回避一些痛苦的記憶。他認為,這痛苦不是他一個人的痛苦,而是一個政黨的痛苦。郜老激動地說,不論在戰爭年代,還是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黨的成就;他犯過的一切錯誤,也都是黨的錯誤。在深入改革的今天,重提這些痛苦的錯誤沒有多少積極意義……

  那當兒,郜老並沒意識到死亡即將來臨,還興致勃勃地說,待病好後,要我陪他再到清浦走一走,看看華熒山上的那座忠烈陵重修了沒有?看看清浦史志編得怎麼樣了?自然,郜老也很懷念當年分屬￿國共兩黨的那些老朋友們。老人真誠地向我表示,如果安忠良、季伯舜、鄭少白、賀恭誠這些人都還活著,他一定要把他們一個個都請到北京來喝酒敘舊。這回只敘友情,不談鬥爭了。從1925年的那個早晨開始,他們已經翻來覆去鬥了幾十年了,實在是鬥到頭了……

  郜老逝世後,我把郜老的骨灰盒送進八寶山,就一頭紮到清浦,開始了對1925年那個遙遠年代的追溯。我在清浦東方新村找到了鄭少白的兒子,在清浦解放路42號找到了季伯舜的外甥,我們共同以後來者的身份回顧、推測、思索、求證,力圖客觀而公正地再現出我們各自心中的當事人的人生形象。我覺著,他們老一輩人業已走完的道路似乎還在我們腳下延展著,無窮無盡地延展……

  最後說一點,告別清浦時,我獨自一人又去了一趟忠烈陵。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忠烈陵依然在那座汽油庫高牆裡躺著,依然那麼破敗。而當初鄭重其事答應重修忠烈陵的那位市委書記,已經退居二線了,我在市人大找到他時,他竟裝作不認識我。後來,好容易想起來了,才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修啥呀?誰需要呢?」

  我一下子呆住了:是呀,誰需要呢?

  1988年10月1日于南京蘭園
  2010年12月20日修訂於碧樹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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