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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卷三 序章

  以郜老的革命生涯為線索寫點東西的想法由來已久了。剛調到北京給郜老當秘書時,就很認真地考慮過。不過當時郜老還在職,工作很忙,幾乎沒有可能坐下來和我一起回顧歷史往事。直到去年秋天,郜老徹底退了下來,要老人家操勞的事不是那麼多了,我才覺著時機到了,才拐彎抹角地把寫書的事提了出來。

  郜老聽後呵呵笑了,說:「好!好!不過,我個人的意見,還是不要突出寫我,不要宣傳個人,歷史是人民創造的嘛,要多宣傳人民!」我說:「在年輕一代理想觀念淡漠的今天,重溫你們老一輩的革命鬥爭歷史,是很有意義的啊!」

  郜老倚靠在沙發上久久沒有做聲。我能猜出他在想啥。他十有八九在想自己不爭氣的兒子振華。振華讓老人家操夠了心,在我看來,正屬￿理想觀念淡漠的那代人中的一員。這年輕人為了發財,啥荒唐事都能幹出來,打著老頭子的旗號招搖撞騙,一忽兒開公司,一忽兒搞走私,不明不白的買賣做到了香港地區、美國。振華捅婁子我都知道,去年在廣州被抓,還是我帶著郜老的信把他領回來的。

  郜老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凝目思索了片刻,意味深長地說:「只怕晚了,只怕我們的歷史已經很難感動他們嘍!在他們看來,我們打下的江山理所當然屬￿他們,我們的精神卻不屬￿他們!他們若有我們當年的革命精神,亦不至於荒唐如斯!」郜老那陣子心境很不好,甚或有些淒涼,夫人淩鳳剛剛去世,唯一的兒子郜振華又紕漏不斷,我常見他一人對燈獨坐,默默發呆。

  大約一個星期後,郜老說是要出去走走,要我和他一起去,邊走邊談。

  第一站到了清浦市。清浦黨政軍一把手親自出面接待,很是熱鬧了幾天。幾天後,郜老不准清浦的同志前呼後擁地跟著陪同了。老人家對清浦市委書記和艦隊司令員說,他要清靜清靜,要把自己當年工作過戰鬥過的地方再好好看一看。

  郜老要看的第一個地方是忠烈陵。據郜老說,忠烈陵是個很有名氣的所在,可清浦市的首腦們卻無人知曉它在何處。郜老說在華熒山腰上,說他1955年以前在清浦當市委書記的時候,忠烈陵一直保護得很好。說罷,很自信地帶著我和一幫隨行人員奔華熒山去了。結果,幾輛車圍著華熒山轉了兩圈,也沒發現忠烈陵的石碑和陵墓。郜老很生氣,認定石碑和陵墓都被他的後繼者們搞掉了,車子一掉頭,直開市委,找到市委書記就是一頓訓,罵他不懂歷史。

  第二天,市委書記誠惶誠恐地跑來了,聲稱忠烈陵的石碑和陵墓都還在,並沒被誰搞掉,只是被圈到山腳下的汽油庫裡去了。郜老和我們這才在市委書記的帶領下,穿過汽油庫,爬到了華熒山腰上,找到了那塊石碑和那座陵墓。

  石碑和陵墓已經被破壞得很不像個樣子了。石碑顯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故意破壞的,碑上的文字全被刻意鑿掉了,碑的頂端也被砸裂了。陵墓因為長期缺乏修葺,龜裂成了幾大塊,像顆被敲開的老核桃,野草在陵區四處瘋長。

  郜老拄著手杖站在陵墓前,用手指著石碑對那位市委書記說:「這裡埋葬著什麼人你知道麼?我們清浦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你聽說過麼?一個不瞭解自己城市歷史的人,怎麼能管好自己的城市呢?!」市委書記說,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他是知道的,市黨史辦正在編輯出版有關史料,他還寫了序。郜老一頓手杖:「既然知道,為啥不好好把這座陵墓修一修?為什麼允許汽油庫把它圈到大牆裡面去啊?」沒容市委書記答話,郜老轉過身子,用手杖往山腳下的汽油庫一劃拉,「油庫不准往忠烈陵上方擴展,上面的圍牆給我推倒了,砌到下面去,還有,山那邊要重辟一條通往陵前的水泥路,否則,就給我把油庫挪走!」

  郜老一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在職的時候,又大氣磅礴地對市委書記發號施令了,還一廂情願地要以忠烈陵為中心,修建一座山澗公園。市委書記極是虔誠地連連應著,還在筆記本上記了下來。可我心裡明白,這老兄十有八九不會真去辦的,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他們在位的土地老爺欺哄老頭子們的本事大著呢!

  晚上,照例吃大宴,郜老情緒激動,多喝了兩杯茅臺酒,失眠睡不著了,就和我扯個沒完。話題自然而然地從那座忠烈陵和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扯開去。

  郜老帶著深沉的思索說:

  「……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是終生難忘的嘍!那年我二十二歲,入黨只一年多,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就把我從北京派到了清浦。和我一起被派到清浦的還有一個叫季伯舜的同學,當時也是黨員,後來成了反革命託派。那時候,國共正合作,孫中山先生剛逝世,我們這些共產黨員接到組織指示,一起以個人名義參加了國民黨,是共產黨員,也是國民黨員。每次開會都對總理遺像鞠躬——總理是孫總理,不是咱周總理!還要背遺囑哩:『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那個時候,國共是真合作,不是假合作。上海『五卅慘案』一發生,清浦就在我們國共兩黨的共同發動下,鬧起來了!鬧到帝國主義干涉,反動軍閥鎮壓的時候,人家國民黨人也沒退卻!撤退的那個早晨,要不是忠烈陵裡葬著的賀恭誠和另一個叫安忠良的國民黨人的掩護,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是1925年10月17日,我記得很清楚,是個陰雨天,水濛濛,霧濛濛的。該走的同志都走了,我們開會的威廉大街125號的客廳裡只剩下了我和安忠良、賀恭誠三個人。按說,我該和季伯舜以及另一個工人黨員鄭少白一起撤到旅順去的,可我不願意去!一個共產黨人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離開正在流血的基本群眾呢?這不是共產黨人的作風嘛!我不能走!所以,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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