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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先生說:「……大海永遠不會消亡,大地永遠不會消亡,而作為每一個人的肉體,都是註定要消亡的。這對每個人的生命來說,透著無限的悲哀。但是人總要征服大海,征服大地的。征服即建造,把一個人有限的生命建造到國家強盛、民族進步的革命宏業之中,個人即會不朽。總理遺囑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今天正是需要我們奮勇努力的時候。過去,皇帝軍閥搞不好,我們把他們打倒,我們來幹,我們幹不好就不行,就天理不容!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代表了國家強盛、民族進步之方向,代表了天地之正氣,代表了全民族之良心……」

  先生依然像六年前那樣雄辯,那樣慷慨激昂。鄭少白也依然像六年前那樣信服先生,崇敬先生。他認真地聽,聽不懂也虔誠地聽,腦袋頻頻點著。

  和這樣值得信賴的先生,還有什麼話不可講呢?鄭少白就講了,把自己在維豐出獄後的經歷和想法都向先生講了——儘管先生沒直接問。他也沒想出賣王三哥,只出賣了拉洋車的老譚,說老譚是鐵心的共產黨,王三哥不是。說王三哥入那共產黨時也和他一樣犯著糊塗,在維豐參加共產黨活動肯定也是受騙上當……

  先生全信了。先生就是這種人,別人信賴他,他也信賴別人。先生帶著深刻的惋惜說:這也是勞工兄弟的一種悲哀呢,因其無知,所以,總上共產黨分子的當,被裹脅蒙蔽著從事反政府反革命的活動。先生說這話時很痛苦,也很難過。

  三天后,安先生把他放了。

  三天后,王壽松、老譚在維豐被捕。

  老譚受刑不過,供出了中共維豐地下縣委,縣委書記郭運生等四人因撤退及時,未受其害,而和老譚一起被捕的王壽松卻被處死。

  這些情況,鄭少白開始並不知曉,直到他妻子葉春蘭來清浦找到他,告訴他的時候,鄭少白才驟然醒悟了。鄭少白當天就沖到威廉大街125號市總工會,找到安先生,問安先生是怎麼回事?他三哥王壽松怎麼會被殺了?

  先生長長歎了口氣說:「……我真是沒想到,王壽松這人會這麼固執!看來,此人中共黨之毒太深了,沒辦法,真是沒辦法呀!」

  「那你們就……就把他殺了?他……他可是我的大……大恩人啊!你……你怎麼這麼不忠不義呢?」

  先生道:「少白老弟,不是我不忠不義,你知道,我是最講究忠義的,不過呢,這忠首先是對党國的忠!這義首先是對党國的義!像你和劉成柱等勞工兄弟迷途知返,我要保護;頑冥不化,堅持共黨立場,危害國體,就不能留下了!」

  鄭少白傻了。他根本沒想到這一層,根本沒想到王三哥會「頑冥不化」!

  先生搖了搖頭,又說:「少白,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維豐方面。如果說王壽松悔過自新了,政府還殺他,那就是政府的不是了,問題是:他沒悔過自新嘛!」

  鄭少白又氣又恨,卻又無言以對。

  先生仍然很親切,又伸出白皙的手去拍他的肩膀,他只讓先生拍了一下,就及時地躲開了。

  先生不和他一般見識,苦苦一笑道:「好了,少白,這事不要提了,到此為止了,你就安心回東方機車廠做工吧,我給廠工會打了招呼的,可以安排你!維豐那邊呢,你千萬不要再過去了,再過去,出了什麼麻煩我可不能負責啊!」

  鄭少白眼皮一翻:「為啥?」

  先生道:「維豐章旭照他們不會放過你,他們還想把你送進監獄,好向上面邀功。那個已經認了罪的老譚,他們就沒放過,還是送到省裡反省院去了,他們幾次向我要你,我都頂回去了。」

  鄭少白心中一驚:「那……那我在清浦就安全?」

  先生點點頭:「在這兒有我,他們誰也不敢動你。不過,為你考慮,你以後還得少來找我,也不能把自己悔過自新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明白麼?否則,清浦的共党殘餘分子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也許會讓你給王壽松抵命!小老弟啊,你還太幼稚,不知道搞政治是怎麼回事,有多麼的殘忍,我不忍心害你,真的!」

  鄭少白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一句他認為是最有力的話:「我……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說罷,鄭少白轉身走了,一走再也沒回頭。

  從那以後,鄭少白再沒登過威廉大街125號的大門。威廉大街125號連同他的歷史,全被一個背叛的恥辱記憶淹沒了。每當想到125號,鄭少白麵前就會現出王壽松王三哥那佈滿麻點的面孔,耳邊就會響起行刑的槍聲,鼻翼下就會飄起夾雜著硝煙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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