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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卷一 第九章

  安先生已經不住在威廉大街125號了。那座令人懷戀的德式洋房如今變成了清浦市總工會會所。安先生是總工會委員長,在裡面辦公,卻不在裡面住。安先生現在住在瑪麗路領事館區,也是一座小洋樓,挺氣派的。鄭少白要到125號看看,先生便帶他去了,還讓他在總工會的辦公室裡和大興紗廠工會通了個電話。

  大興紗廠工會那邊,接電話的劉成柱鄭少白認識,原是名技師,民國14年也進了共產黨的,竟然沒有入監,也沒被誰殺掉。鄭少白先還不相信,安先生當即接過話筒,呵呵笑著,要劉成柱到125號總工會來一趟。劉成柱馬上過來了,他們兩個昔日的共產黨又見了面。一見面,劉成柱就動容地對鄭少白說:安先生可是個難得的大好人啊,最講交情的!當年清浦市的共產黨朋友,安先生明裡暗裡護下了不少,有些還被委以重任,像他,現在就當了大興紗廠工會理事長。

  鄭少白釋然了,把對安先生的最後一點懷疑也打消了。安先生顯然沒有惡意,他把他帶到清浦,完全是為了保護他,就像當年清党時保護劉成柱他們一樣。王壽松王三哥想必是不瞭解先生,輕信了壞人的挑撥,才對安先生產生了誤解。

  國民革命的勝利給清浦工界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之前為軍閥反動政府所不容的工團組織,如今合法化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革命旗幟權威性地支持了代表勞工利益的各級工會。當年的許多工運骨幹,現在都各得其所,履行起了維護工友利益的職責。這不正是他和勞工弟兄當年夢寐以求的麼?今天,他能和安先生一起堂堂正正地坐在威廉大街125號的總工會辦公室裡,難道還不該知足麼?

  鄭少白羞愧起來,一下子覺著自己太無知,太淺薄,面對著眉飛色舞說個不停的劉成柱,傻了似的,訥訥無言。後來,劉成柱走了,先生說,屋裡太悶,出去轉一轉吧。鄭少白應了,先生就叫手下的人安排車,陪他一起去西郊華熒山。

  小汽車出了城,開上通往華熒山的黃泥大道,鄭少白及時記起了賀恭誠,遂問安先生:「安先生,咱……咱們這……這是去看老賀吧?」

  先生黯然地點點頭,兩眼看著窗外的秋色,不無感傷地道:「是呀,去看看賀恭誠,這位勞工兄弟壯烈犧牲了!他是為我們死的啊,為你,為我,為今天國民革命的成功。北伐勝利以後,我呈文上報,由國民政府明令褒獎,追認他為烈士了。18年秋,清浦市總工會成立,清浦各界又隆重為他舉行了祭奠儀式,修了座忠烈陵,掩埋其忠骨。陵是我主持修的,各廠工會和許多工友還捐了款……」

  鄭少白喃喃道:「應該!應該!老賀要是地下有知,也……也能瞑目了。」

  先生繼續說:「政府和本黨是不會忘記那些為國民革命的成功而捨身成仁的勞工兄弟的。政府和本黨也不會忘記像你這樣勇敢投身國民運動的年輕朋友。17年春,我參與清黨,有一個動機就是為了能保護一些像你這樣的勞工朋友!你知道的,本黨也有不少像章旭照之類的人,他們不懂歷史,不知道尊重勞工弟兄的感情,有的簡直是胡來!我不能不制止他們!那個章旭照,我就訓斥過他多次嘛!他這個人毛病很大,好大喜功,華而不實。大興廠的劉成柱明明寫了悔過自新書,怎麼還抓呢!他偏抓了,想著報功呢!我當時就拍了桌子,罵了他一通!」

  鄭少白真誠地道:「先生真是好人!這次不是先生您親自趕到維豐,只怕我這條命也得葬送在那個姓章的手裡了!」

  先生搖了搖頭,一聲歎息:「別說了,說了我傷心。我真沒想到章旭照會如此毒辣地拷打你。政府明令廢止肉刑了嘛,他這樣幹,嚴肅地說是違犯法紀!也怪我,早知如此,倒是不該把你在清浦參加共黨的事告訴他。我該早去接你!」

  鄭少白禁不住被安先生感化了,叛黨的念頭第一次變成語言,從嘴上吐露出來:「安先生,其……其實,我……我現在好後悔呀!當初,我……我若是參加了先生您這邊的國民黨,只怕就沒有維豐那一災了。先生,我……我也寫個悔過自新書吧,我……我來說,先生您……您替我寫,好麼?」

  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頭:「這只是個手續問題,寫不寫都沒關係的!你只要今後認清大局,不再和共產黨分子攪在一起,不去搞反革命活動就行了嘛!況且,你老弟又不識字,我看就不必搞這個手續了!哦,忠烈陵到了,我們下車吧!」

  鄭少白和安先生下了車,緩步上山,漸漸看清了點綴在松柏叢中的八角亭、圓墳頭和墳頭前高大的墓碑。鄭少白當時做夢也想不到,四十年後他會親手鑿毀這塊墓碑,並在這座墳頭旁的一棵刺槐樹下了結自己的一生。當時,決定他性命的刺槐樹或許還很小,或許根本還沒長出來。他看到的只是一株株半人多高的小松柏,小松柏以陵墓為中心,栽滿了半片山坡,遠遠望去,像默然肅立的一片人頭。

  水泥墳體那時是沒有裂紋的,野草還沒有猖獗到瘋狂的程度。八角亭是嶄新的,木柱上塗著亮閃閃的紅漆。墓碑白乎乎的,不像四十年後那麼斑駁青黑,碑的正面刻著「賀恭誠烈士之墓」幾個藍色大字和「中國國民黨清浦市黨部、清浦市總工會敬立」兩行小字。石碑後面是一片關於賀恭誠的密密麻麻的身世及取義成仁之忠烈事蹟的介紹,墓前還殘存著兩個被雨水打散的花圈。

  鄭少白呼喚著賀恭誠的名字,在墓碑前軟軟地跪下了,對著那個和他一樣參加過革命的勞工兄弟的長眠之處磕了三個頭,滿面淚水灑落在殘秋的敗草叢中。

  先生說:「……少白老弟,別難過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賀恭誠已經取義成仁了!他的忠勇精神會永世長存的,就像這座華熒山一樣,再也不會消失!反動軍閥和他們所代表的那個暗無天日的時代永遠消失了!當今,孫總理的三民主義行之于天下,光明與道義行之於天下,這正是我們可以告慰于先烈的啊!」

  是的,先生說得對。鄭少白默默站起來,揩幹了臉上的淚水,和先生一起走到墓碑後面,聽先生給他念碑文。先生念著念著,眼圈紅了,淚水滾落下來。先生怕他看見,悄然背過身去,摘下眼鏡,隨即用衣袖抹了抹眼。鄭少白卻都看見了,心裡又是一陣陣難言的酸楚,說不出是啥滋味。後來,他和先生一起坐在陵墓後面的山石上看海。先生指著遠方的大海對他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感化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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