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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卷一 第十章

  事過多年之後再想想,鄭少白才知道,安先生要他保守叛變的秘密,不要再到威廉大街125號去,的確是為他好,否則他在這紛亂的人世上就難以做人了。

  當時鄭少白卻沒想到這一點,想到的只是愧疚,且又難與人言,對自己的老婆葉春蘭都不好說,葉春蘭還以為他真吃了場冤枉官司呢!因而,當鄭少白提出把王壽松的老婆孩子都接到清浦來的時候,葉春蘭吃了一驚:「咋?你真和王壽松一起進了共產黨啊?」

  鄭少白忙不迭地搖頭否認:「不!不!我沒……沒進!真沒進!」

  「那你為啥要把他老婆孩子接到清浦來呢?」

  鄭少白眼圈紅了,哽咽著說:「為……為他是我一起拜的把兄弟!沒有他,我就進不了永利,就不會認識你!就沒有咱倆的今天!為朋友,義氣總得講!」

  葉春蘭擔心地說:「這……這可要沾嫌疑的呀!」

  鄭少白言不由衷地道:「嫌疑不是已沾上了麼!我……我又沒進共產黨,不還是被他們當共產黨抓了麼?要不是安……安先生硬保了我,只怕……唉!」

  葉春蘭默然了,對丈夫為朋友的義氣,她不能不敬,她也是個極重感情的人,當下就同意了。並主動問丈夫,啥時去接?誰去接?鄭少白要葉春蘭去接,次日就動身。還解釋說,維豐有人要算計他,他在維豐以共產黨罪名被捕,就是人家算計的結果:他在一次打牌時和維豐偵緝隊的傢伙鬧翻了。葉春蘭深信不疑,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火車票到維豐去了,三天后把王壽松的老婆趙大芝和王壽松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帶來了。

  那年,王壽松的兒子王湧七歲,女兒王玲不到兩歲。他們娘仨一進門就在鄭少白腳下哭成了一團。鄭少白也哭了,為自己的背叛,也為面前的孤兒寡母。

  鄭少白硬把他們母子三人拉了起來,抹著淚著對他們說:「三……三哥對我恩重如山,我……我鄭少白永生永世也……也忘不了三哥!今後,清浦這家就是你們的家!有……有我們一家吃的,就……就有你們娘仨吃的!你……你們就當三哥出……出遠門了!」

  那工夫,鄭少白因著葉春蘭和永利鐵工廠的關係是有些錢的。葉春蘭把維豐榮昌街上的三間瓦房賣了,又在清浦霞虹路後街買了一處單門獨院的舊房子。舊房子一共四間,三間朝南,一間朝東,是老式磚木結構的。鄭少白夫婦把一間朝南的大屋給了趙大芝母子三人,兩口子自己住了一間,當中一間就用做飯堂和客廳,朝東的房間堆堆雜物。

  就在那年冬天,葉春蘭懷孕了,一胎給鄭少白生下兩個兒子,分別起名為恒仁、恒義。名字是鄭少白自己起的,個中因由只有他知道。他不仁不義,愧對了王三哥,因此希望自己的兒子們能夠既仁且義。有了仁義雙全的兩個兒子,鄭少白決心好好過日子了,什麼共產黨、國民黨,這一回真的和他沒任何關係了。他以後要做的就是個好工人,好父親。他要好好做工,多多掙錢,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和王壽松的一雙兒女都撫養大。

  開初,日子是過得下去的,鄭少白重回東方機車廠當了台案鉗工,經常加班延點,每月都能拿到四十五天的工薪。維豐永利鐵工廠那時也沒關門,葉春蘭的哥哥葉大耳朵也時常接濟他們一些錢物。葉春蘭更沒白吃閒飯,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在霞虹路口擺了個賣香煙水果的小攤子,趙大芝和王湧也常去幫著照看。

  趙大芝一直到死對他都是感激涕零的,她做夢也沒想到出賣自己丈夫的叛徒會是他。她把鄭少白看做自己的恩人、親人,只要能幹的事,便拼命去幹,裡裡外外的家務活全包了。後來,又通過一個在瑪麗路英國領事館幹雜役的街坊,尋了個漿洗衣服的活計。

  這是頭兩年的狀況,談不上好,可也不算壞。

  後來就不行了,民國23年,也就是1934年,先是維豐的永利鐵工廠因經營不善關門倒閉。繼而,葉大耳朵又和維豐的地頭蛇、青幫裡的吳大爺翻了臉,被吳大爺手下嘍囉紮了三刀,死在了醫院,來自維豐的接濟完全斷絕了。

  也是在這一年,王壽松的老婆趙大芝遇車禍送了命:她到瑪麗路送漿洗好的衣服,因勞累過度,恍恍惚惚,在過馬路時被華福公司運貨的卡車撞倒了,沒送到教會醫院就斷了氣。

  生活一下子變得艱難起來,鄭少白每月就是能拿到五十幾天的工薪,也難以填飽四個孩子的肚皮。而葉春蘭這時又懷了孕。因為生活困窘,葉春蘭脾氣變得很壞,煩躁不安,時不時地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和鄭少白大吵一通,對當初答應收養王湧、王玲兩個外姓孩子也十分後悔。

  有一天晚上,葉春蘭終於把話給鄭少白挑明說了:「……孩子他爹,老王家那兩個孩子,咱真不能再留了!不是我不想留,是留不起呀!這幾年下來,咱于情於義都對得起王三哥了,再留下去,他倆受罪,咱們也受罪!」

  鄭少白黑著臉不做聲。

  葉春蘭又說:「我的意思也不是把這兩個孩子趕到街上去。我是說,咱們是不是給他們找個好人家,讓人家收養?咱真養不起呀!咱們小三又要出世了。」

  這都是實情,鄭少白知道。如果不是因為王三哥對他恩重如山,不是因為王三哥死于他的不義,他還能說啥呢?這幾年也真難為葉春蘭了。

  然而,這樣卻不行。對王三哥的良心債,對這兩個孩子的良心債,他不能賴,那是他欠下的,不論怎麼難,他也不能拋下他們不管。

  於是,鄭少白便說:「春蘭,你的苦處我都知道,可把小湧、小玲送人,我還是不能答應!你說的那種好人家,咱到哪去尋呀?小玲還是個女孩子,送給人家只能當童養媳,那苦就沒邊了,咱……咱就坑了她一輩子啊!」

  葉春蘭道:「跟著咱還不是一樣受苦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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