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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卷一 第八章

  小白臉說得沒錯,安先生確是掛記著他的。兩個星期後,安先生專程從清浦趕到了維豐,連夜召見了他。召見前,小白臉硬逼著他洗臉,洗頭,換衣服,還恐嚇他,要他老實些,不准在安先生面前胡說八道。召見的地方也不是刑訊室,而是縣黨部的會客廳,茶桌上放著水果點心和老炮臺香煙。鄭少白因此窺出了一線生機,那死去了好長時間的賴一賴的念頭又驟然復活,雷電般地爆閃出來。

  剛在會客室的椅子上坐下,安先生便在縣黨部的一個馬臉傢伙的陪同下健步進來了,先生的手老遠就伸了出來,朗朗地對他喊道:「少白,好兄弟,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鄭少白不由自主站起來,迎著安先生走了兩步,緊緊攥住了先生白皙而有力的手,眼中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先生,安先生,六……六年了,快六年了吧?真……真想不到還能活著見到你啊!」

  「是呀!是呀!」安先生搖著鄭少白的手感慨地說,「不容易呀,那年十月,啊?你們一個個撤走了,賀恭誠卻取義成仁了,我也差點兒被反動軍閥趙玉林處決,今天在這兒和你見面,真是恍如隔世呀!」

  「安先生,我……我沒趕上那班船……」

  「我聽說了,都聽說了!你爬火車走了,一到維豐就被抓了,吃了不少苦。今天,我可以給你作證,你是冤枉的!林正朴當年對你的判處是完全非法的!」

  鄭少白真感動,聚在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襟。他覺著面前站著的這個安先生,依然是六年前的那個安先生,仿佛威廉大街125號的那個早晨剛剛從他身邊消失。鄭少白透過淚光飄忽的眼瞳,細細地打量著先生,真格從先生坦誠的笑臉上,看出了生的希望。

  先生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叫小白臉泡茶、削蘋果,小白臉——照辦,還時不時地向安先生和他獻上甜蜜的笑容,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鄭少白卻清楚地記著已發生過的一切,那張晃動著的小白臉不時地提醒著他的仇恨,也喚起了他的警覺。

  驟然爆湧出的感動隨即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羊對狼的恐懼。

  安先生雖說證實了他六年前的冤屈,可也證實了他今日的赤化犯罪。不是安先生的電報,維豐方面是弄不清他的身份的。今天,安先生專程從清浦趕來,肯定不僅是為了看看他,怕還是想從他嘴裡套出共產黨秘密,然後,再讓他和那些秘密一起消失。一出獄王三哥就告訴過他的,安先生殺了好多共產黨的人!

  不能說,他什麼都不能說。這麼多罪都受了,他也沒供出王三哥,小白臉們已經敗了,安先生的笑臉自然也不應該獲得成功。他和安先生只能敘道往昔的友情,不能談論現在的事情,這是個原則,離開了這一點,他就不說話。他得利用安先生,而不能被安先生利用。

  安先生也沒談現在的事,只談過去,談六年前的總同盟罷工,談自己在趙督辦監獄裡的鬥爭。還扎扎實實把死去的工友賀恭誠彰揚了一番,說賀恭誠是條硬漢子,是獻身勞動運動的光榮偉大的英雄。安先生眯著眼,用絨布手絹擦拭著金絲眼鏡,帶著深沉的思索,回憶著壯闊而遙遠的往昔。

  這很好。鄭少白便也就著安先生的話題,談大興紗廠、東方機車廠,談林正樸的軍法處和監獄的黑暗,談那許許多多無辜的人。

  後來,還是鄭少白話題一轉,主動回到了今天:「……安先生,對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民國14年我進共產黨的時候,國共兩黨還是一家人。後來,我在維豐監獄呆了整整五年,出獄後連姓啥都忘了,哪還敢搞反革命,搞赤化?那本卦書真是我拾到的,他們真是搞錯了,又冤了我!」

  安先生說:「情況他們都給我講了,我叫他們慎重!我瞭解你嘛!決不相信你現在還會和這幫共產黨徒、反革命分子攪在一起,圖謀不軌。所以,我一再寫信對他們說:你當初參加共產黨是有特定背景的,責任不能由你個人來負。我叫他們不要委屈你,怎麼,他們沒委屈你吧?」

  鄭少白愣愣地對著安先生看,不知該說啥。

  「……只要沒委屈你就好。卦書的事是能說清的嘛!說不清我不走,我不能看著你吃苦頭嘛!」安先生很真誠,決心也很堅定,手指曲起,在桌上敲著,頗有氣派。

  鄭少白覺著機會到了,扒開衣服,讓安先生看他身上的累累傷痕,聲音也哽咽了:「安……安先生,你……你瞧瞧,這都是他們幹的啊!他們比林正樸軍法處還厲害哇!還有名目呢,喏,這裡,這裡,都是麵條,那烙傷的是火燒!」

  安先生呆住了,緩緩站起來,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血疤,氣得嘴唇直抖,半天一句話沒說出來。

  縣黨部的馬臉一見勢頭不對,指著鼻子罵起了小白臉:「簡直是胡鬧!章旭照,你怎麼能這樣幹!我不是一再告訴你麼,對共產黨一般人員,尤其是誤入歧途的勞工兄弟,要感化勸導,使其知曉三民主義之真諦,迷途知返,絕對不可施刑!安先生也再三再四地要你慎重,你就是這麼慎重的麼?」

  小白臉慌忙辯白:「不……不是我幹的,是手下的人幹的!這……這也不能全怪他們,這姓鄭的不是共党一般人員呵!他是重要骨幹,且頑冥不悟,弟兄們才……當……當然,卑職也急躁了一些!急躁了一些!」

  安先生「啪」的一聲,將拳頭砸到桌上,連桌上的茶杯都震倒了,茶水流了一地:「章旭照,你也太過分了!連我安某人的話也不聽了!說鄭少白是共党重要分子,你給我拿出證據來!」

  「我……我們從他手裡繳獲了共產黨重要文件啊!」

  安先生哼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鄭少白又怎麼知道那本卦書是共產黨的重要文件呢?他不識字,我是知道的。就算卦書真是他傳送的,也不能說明他是什麼骨幹分子,只能說他受了共產黨的欺騙!共產黨善搞欺騙,你們不知道麼?虧你還跟我一起搞過清黨!簡直是豬腦袋!丟我的臉!」

  「可……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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