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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卷一 第七章

  去的地方果真不錯,深宅大院,三道門有六個兵站崗。只是新洗的褥子新套的被卻沒有,連硬板床也沒有,新來的姑娘就更別提了。鄭少白在陰濕發黴的麥草上蜷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帶著滿身滿腦袋麥草屑子被提到了刑訊室。

  審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小白臉,高高瘦瘦的,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山服,老掛著臉。小白臉把那本繳獲的卦書往桌子上「啪」的一放,愣愣地盯著鄭少白瞅了好半天,才陰陰地道:「鄭少白,先提醒你一下:底細,我們全摸清了!你民國14年在清浦參加了共產黨,其後因扒竊軍需列車被林司令的軍法處判了五年刑,去年出獄後,又和本地共党匪徒接上關係,充當匪交通,沒搞錯吧?」

  鄭少白當時真害怕,他怎麼也想不到,僅僅一夜的時間,人家就把他的身份、歷史都弄清了。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弄清的,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出賣了他。

  「如果不錯的話,我就得和你聊聊啦!你是明白人,這種地方也來過的,我就不饒舌了,說吧,你的聯絡人是誰?西圩裡什麼地方是聯絡站?維豐城裡,清浦市里,還有哪些人是共党分子?你們特委的文件是什麼人帶到維豐來的啊?」

  這又使鄭少白糊塗起來:前面的小白臉既然知道他14年在清浦進黨,咋著就不知道王三哥的事呢?為啥子還要問他?如此看來,他並沒被人賣掉?小白臉是他媽的瞎唬?莫不是小白臉猜到六年前那列火車是從清浦發出的,就猜著他在清浦進了共產黨?能賴一賴。至少能試著賴一賴。

  「我……我不是共產黨,也沒在清浦進共產黨,你們可以查!我……我要是共產黨,六年前林正樸的軍法處就把我斃了!那卦書是我在路上拾的。」

  「你識字麼?」

  「不識字!」

  「不識字拾卦書幹啥?」

  「留……留著擦……擦腚,比樹棍好使……」

  小白臉「啪」的一拍桌子,直直地站了起來:「還能編出啥謊來,接著編!我們看不透的,都是傻瓜……」說著,小白臉繞過桌子,走到鄭少白麵前,「告訴你,姓鄭的,我昨天跟清浦市黨部的安委員長通了電報,明白麼?你參加共產黨的事,是老安親口證實的!老安和我很熟,你民國14年離開的清浦,我是16年到的清浦,專辦清黨,就是清你們!老安要我對你客氣些,我不能不應承,我本想給老安一個面子。現在,你這樣執迷不悟,老安的面子我也不能給了!」

  說罷,小白臉一揮手,昨天抓鄭少白的那個氊帽和絡腮鬍子撲了上來,把鄭少白拖到一根大木頭柱前捆上了。

  「說不說?給你三分鐘時間考慮!」

  小白臉回到桌前坐下,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煙霧一陣陣往鄭少白麵前撩。

  這真是催魂逼命的三分鐘。

  鄭少白在這三分鐘裡想得很多。小白臉把話說明白了:是安忠良證了他個共產罪,他賴不掉。手頭的那本卦書也賴不掉。不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不把王三哥王壽松和老譚供出來,人家不打死他,也得斃了他。可若是供了王三哥,那就是把王三哥往槍口下推,那是天理良心都容不得的事!三哥對他多好,六年前在清浦,那麼危險,王三哥還把他送上火車。出了獄,身無分文,餓了三天,不是碰巧撞上了王三哥,他就進不了永利鐵工廠,也娶不上葉春蘭。他今個兒的一切都是王三哥給他的,王三哥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恩重如山!他倘或連這樣的恩人都賣了,那還能算個人麼?更甭說他和王三哥還是磕過頭,換過帖的弟兄。

  三分鐘真短,一下子就過去了。

  小白臉煙頭一摔,狠狠用腳踩滅了,招呼絡腮鬍子和氊帽動手。

  絡腮鬍子和氊帽一人提著一根鞭子,你一下,我一下,輪番抽他。開頭鄭少白還感到怕,還一驚一乍地掙,掙得那木柱都晃了起來。後來便掙不動了。只覺著兩條濕漉漉帶著血腥味的紅蛇不住地在眼前舞,在身上竄,疼是很疼的,一身皮肉像是掀翻了,懼怕卻被抽得沒了蹤影。鄭少白狠命地叫,狠命地罵,什麼話都罵,反正是這樣了,他也不怕了,裡外一個死,死也得死出個人樣來,甭讓人小瞧了!甭讓人日後指著他的墳頭說:這傢伙不義氣,人家對他一百個好,他還把人家給賣了。他不能賣了王三哥,說啥也不能賣王三哥!參加共產黨不是三哥拉他去的,在維豐開共產黨的會,來回傳東西,也是他自願的,好漢做事好漢當。

  不知啥時,鄭少白罵不出聲了,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讓那粘血的鞭子抽散了,眼前一片金星爆閃,頭一歪,他死了過去。

  醒來以後,發現身上、頭上都是水。

  小白臉又陰陰地說:再給三分鐘的時間考慮,還不說,就換個口味,嘗嘗火燒。

  小白臉說話時,絡腮鬍子已將兩把火鉗放到彤紅的爐子中燒去了,氊帽在一旁拉風箱,風鼓得爐火一躥一躥的。

  這很可怕,燒紅的火鉗烙到身上是啥滋味,人人都知道。

  這三分鐘不同於那三分鐘,他得珍惜。

  覺著自己挺不住了,思路便也變得寬闊起來。猛然想起了拉洋車的老譚,認為該把老譚供出來。這老譚和他不太熟悉,更談不上有啥交情,和義氣二字是不沾邊的。他供出他,于天理,于良心似乎都還說得過去。

  「我……我……」鄭少白緊閉的嘴唇啟動了。

  小白臉及時注意到了這可喜的徵兆,沖到鄭少白麵前:「說!快說!」

  「我……我說……」

  「對,對!我聽著哩,聽著哩!」

  卻又覺著不能說,倒不是老譚本人的事關乎義氣,而是怕供出老譚,老譚再和他一樣挺不住,供出王三哥,那就等於他供出了王三哥,那就關乎義氣了。

  「我……我……我說過的,我……我不是共產黨啊!」

  小白臉氣壞了,抓住鄭少白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死命往木柱上撞,邊撞邊喊:「烙!用火鉗烙!我就不信這世上真有硬漢子!」

  絡腮鬍子抓著熾紅的火鉗過來了,鄭少白只聽到「滋」的一下顫響,嗅到一股皮肉的焦糊味,便慘叫一聲,再一次死了過去……

  他終於沒說。

  在刑訊室的酷刑面前,鄭少白認認真真做了一回硬漢子。後來的叛變,確實與這酷刑無關,確實不是因為他的骨頭太軟。鄭少白認為,他做到了一個重義氣的男子漢所能做到的一切,而這一切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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