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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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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詹姆斯牧師說:「……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他沒有罪,卻因為擔當我們的罪而在十字架上經受著苦難和折磨。萬能的無所不在的主,我們天上的父,獻出自己的兒子救贖著我們人類……」 詹姆斯牧師說:「……耶穌基督沒有死,他升天了。耶穌基督把左手放在胸膛上,抬高右手,降福人群。他緩緩轉了一圈,降福整個世界。耶穌基督被釘過的傷口噴射出無邊的光,合著天上的光灑向人間。耶穌基督在聖光中緩慢旋轉上升,越升越高,融入了高天,進入了天國……」 詹姆斯牧師說:「……耶穌基督還會複臨,複臨後要按各人的行為審判各人。耶穌基督要和我們同住,擦去我們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哭號、痛苦和悲哀。主的國和主的旨意要在地上實現和施行,如同在天上一樣……」 詹姆斯牧師說:「……耶穌基督使我們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 …… 在曹二順肉體和靈魂最痛苦的日子裡,詹姆斯牧師跛著腳一次次到侉子坡上來,給曹二順一家送來藥物,送來糧食,也送來上帝的聲音。正因為有了詹姆斯牧師真誠的物資幫助,曹二順才得以在整個橋頭鎮兩千窯工都屈服後,仍獨自一人把歇窯鬥爭進行了下去。每每望著詹姆斯牧師充滿慈愛的笑臉,曹二順就禁不住想哭。然而,詹姆斯牧師讚賞曹二順的公義精神,看重曹二順的道德勇氣,卻對曹二順的固執和曹二順提到的五升窯餉的老例不以為然,頭一次來給曹二順診傷時就婉轉地勸過曹二順。 詹姆斯牧師說:「……我的兄弟,你要知道,在上帝賜予我們的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過去做一個工是五升高粱,並不等於永遠都應該是五升高粱。工價變化並不奇怪,反倒是工價沒有變化才奇怪哩!當然,我所說的變化,並不是僅指降低工價,也包括增加工價。」 曹二順說:「那麼,肖太平為啥不增加工價呢?他賺了這麼多錢,自己開了肖家窯,又買了王家窯,還包了白二先生的白家窯和李五爺的李家窯,整個橋頭鎮的煤窯都落到了他一人手上,財發得那麼大,不該降餉,倒該加餉呀。」 詹姆斯牧師說:「是的,如果站在公義和公理上講,是該加餉。但是,這世上的商人總是只講賺錢,不講公義的。當沒人為他做工時,他的工價必然要付得高一些,而當大家都搶著為他做工時,工價就會低下來。這是一種很自然的商業現象,不但在橋頭鎮,就是走遍世界也是一樣的。」 曹二順說:「可這不公平!掙五升高粱時,我出這麼大的力,掙四升高粱,我還得出這麼大的力。我力氣沒少出,我累駝了脊背,流盡了血汗,幾次差點兒被砸死在窯下,怎麼該少掙這一升高粱呢?!詹牧師,我們……我們可以去問問上帝,這樣……這樣欺人的事上帝贊成麼?上帝要贊成這樣欺人的事,我……我寧願去信奉魔鬼撒旦!」 詹姆斯牧師怔了一下,呆呆地看著曹二順,一時沒說出話來。 置身於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貧窮家庭,面對著這麼一個憤怒而倔強的窯工,詹姆斯牧師知道自己已不能用正常邏輯和他對話了。這樣對話實是太蒼白,不但說服不了衛護自己勞動利益的曹二順,只怕還會失卻上帝的榮耀。況且,也許這個憤怒而倔強的窯工是對的。 詹姆斯牧師放棄了自己勸說的努力,很動感情地說:「我的兄弟,上帝和你同在。在上帝面前,不論窮人、富人都是一樣的。上帝從來不贊同富人把自己的財富和自己的歡樂建立在窮人的痛苦和血淚上。那些只顧賺錢,不講公義和良知的富人,都是被魔鬼撒旦迷住了心,最終是要受到上帝懲罰的。」 曹二順說:「那好,我就和這些魔鬼撒旦們拼到底了!傷好以後,我這窯還得歇下去!我還要到三家窯上去說,這五升高粱是該得的!上帝讓我們用誠實的勞動去換取每日的飯食,沒讓我們流盡血汗還活活餓死!」 詹姆斯牧師歎了口氣說:「我的兄弟,我沒有別的辦法幫助你,只能天天為你祈禱,也要教友們都為你祈禱,求上帝保佑你和你的一家!保佑你早把自己應該得到的五升高粱爭到手。」 曹二順說:「詹牧師,不是我和我一家,而是大傢伙哩!大傢伙都該得到這五升高粱的窯餉。我要的就是橋頭鎮三家窯上兩千個下窯弟兄都有的公道和公義。」 詹姆斯牧師說:「那麼,我就為橋頭鎮所有的窯工弟兄祈禱吧!願上帝與你們同在,公道和公義與你們同在……」 於是,曹二順孤獨而悲壯的歇窯繼續進行著。 六天后的一個早上,曹二順帶著傷又到了白家老窯窯場門口,向每一個去白家老窯下窯的弟兄宣傳他那關於五升高粱的主張。嘶啞著嗓子懇求熟識或不熟識的弟兄們都站出來為他們自己這五升高粱的權益而歇窯。來下窯的弟兄們雖不敢跟著鬧歇窯,可大都很同情也很敬重曹二順。然而,怯著門口滿面凶光的肖太忠和窯丁們,誰也不敢和曹二順多說什麼。有些好心的窯工怕曹二順歇了窯一家老小挨餓,就悄悄地把帶來的吃食送給曹二順。只幾撥人過後,曹二順腳下就放了一堆。有煎餅,有烙饃,也有些窩窩頭。錢串子還特意送了曹二順一把鋒利的短刀,要曹二順留著「防狗」。 狗們卻不敢再撲上來打曹二順了。自從那日挨了曹月娥的罵,肖太忠和手下的窯丁們對曹二順只當看不見。肖太平也交待了,只要曹二順不闖進窯場大門去鬧,他愛說啥讓他說去。 曹二順便天天去說,三家窯上輪著去,翻來覆去仍是那麼幾句話:「……我知道哩,打從同治七年起,窯餉就是五升高粱。他肖太平憑啥黑咱一升?咱都得歇窯哩!咱大家齊著心,都歇了窯,這一升高粱就能爭回來!咱每個人都得講公義,不能自己顧自己。都只顧自己,這窯餉沒准就會降成三升、兩升。可老例就是五升,都十二年了……」 時間長了,當衣衫襤褸的曹二順成為窯場門外一道熟悉的風景以後,弟兄們的同情和敬重就漸漸消失了。許多弟兄再不願多理睬曹二順,還有些人竟和曹二順開玩笑,大老遠就和曹二順打招呼說:「喲,二哥,又來給窯上站哨了?也不嫌累!」 更有人說:「曹老哥,你真有這鬧歇窯的勁頭,倒不如下窯掙那四升高粱啦,圖啥呀!」 曹二順訥訥地說:「我……我就圖個公道和公義……」 聽到這話的弟兄都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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