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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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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二順也搖頭,心裡更難過,覺得這些弟兄不為自己應得的窯餉而歇窯,反倒笑他,實是傻得不可救藥了。 入冬了,頭場雪下過,三省四縣擁到橋頭鎮上來的季節性窯工多了起來,擠得鎮上四處都是。曹二順遂改了主張,不大到三家窯上去了,專站在鎮中心三孔橋上和那些季節窯工說。開始情況還好,聽的人不少,還有人跟著附和,道是曹二順說的沒錯,去年這時還是五升哩。自然,時間一長,又沒人理睬曹二順了。 有時,一夥季節工走過來,曹二順剛要開口說話,人家倒搶先說了:「我們知道,都知道呢,『往天的窯餉是五升高粱,這是十二年的老例了』……」 曹二順便追著人家說:「你們既然知道,就該問窯上要啊,這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是咱大傢伙的事……」 …… 讓整個橋頭鎮驚訝的是,曹二順這獨自一人的罷工竟然從光緒八年秋天堅持到光緒九年春天,歷時六個月零二十一天,成了橋頭鎮煤炭業一百二十五年歷史上延續時間最長的一次罷工——儘管只是一個人的罷工。 於風霜雨雪之中塑立在三孔橋頭,曹二順總會想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進而就會覺得自己是被公道和公義釘在橋頭上了。當「五升老例」的話頭成為眾人的笑柄以後,曹二順掛在嘴上常說的便是公道與公義了。 公道和公義全不存在。苟且和麻木使散沙般的兩千多名窯工在早期原始資本的殘酷壓榨下喪失了最後反抗的可能。沒有哪個人在曹二順固執而悲壯的舉動上看到了那抹新時代的曙光。整個橋頭鎮人反都認為曹二順瘋了。就連已經到李家窯上做了推車童工的大兒子春旺和老婆大妮也認為曹二順的頭腦有了毛病。 只有詹姆斯牧師敬重著曹二順。 詹姆斯牧師斷然說:「……橋頭鎮因為有了這個曹二順,基督精神才得到了榮耀,公理和公義才沒有在金錢和肉欲的肮髒墮落中最後死去……」 …… 理解曹二順這場孤獨而悲壯的罷工,用去了橋頭鎮人整整四十年的時間。 民國十四年,當橋頭鎮八千窯工伴著長鳴的汽笛,在「勞工神聖」大旗的引導下,走向盛平路上的大洋樓進行針對英國SPRO中國煤礦公司大罷工時,曹二順的名字和那場孤獨的罷工才重新被人們一次又一次提起。人們才恍然想到,往昔的一場場罷工造就過肖窯主,造就過曹筐頭,還造就過好多嶄新或不嶄新的爺,就是沒有造就過一個「曹二爺」。若不是為了光緒八年橋頭鎮一代窯工的整體利益,曹二順本可以不進行那場孤獨的罷工的。 因此,在「五卅慘案」的血雨腥風中,面對英商總買辦曹傑克月薪一千大洋的收買利誘和軍閥督辦龍玉清士兵的槍口,當年的尿壺國民黨籍工團領袖肖陽拒絕出賣工人利益,曾這樣對自己的二表哥曹傑克說過:「……我有一個榜樣,就是我的舅舅曹買辦的父親曹二順。曹買辦問我要什麼?光緒八年,曹二順不要肖家窯主賞賜的一己私利,要的是橋頭鎮一代窯工的公理與公義。今日,我要的仍然是公理與公義——天下的公理與公義,一個沒有帝國主義資本勢力壓迫殘害中國勞工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天下……」 然而,站在光緒八年的橋頭鎮上,曹二順卻不知道自己將藉著獻身一代窯工的公理和公義而走進歷史。橋頭鎮人沒從他身上看到未來那抹新時代的曙光,他自己也同樣沒看到。那時,橋頭鎮的未來還籠在撩撥不開的重重迷霧之中,曹二順經常想到的不是渺茫的未來,而是夢也似的過去。 不知咋的,置身于熙攘的人群中,看著面前過來過去的本地或外鄉窯工,聽著遠處暖香閣傳來的淫聲浪語,嗅著彌漫在空氣中的糜爛的脂粉味,曹二順就禁不住一次次憶起了在戰火中鑄就的不蓄私銀的曹團。就覺得過來過去的窯工弟兄臉孔都很熟識,耳旁便會隱隱響起同治七年弟兄們瀉滿大漠河畔的歡笑聲…… 同治七年八月的那個傍晚曹二順記得十分真切,就是到死也不會忘了。 那是他們曹團三百零四名男女老少在橋頭鎮窯區落地生根的日子,也是曹團最後完結的日子。那日,老團總爹爹已經走不得路了,他把載著爹爹的獨輪車拼力往大漠河堤的路道上推,肖太忠在前面死命拉。一不小心,獨輪車翻了,爹爹從獨輪車上滾落下來,二團總肖太平就過來罵…… 那時真好,曹肖兩大家族三百零四人好的就像一家人。餓了分著吃最後一口饃。渴了抱著一個水葫蘆喝水。誰能想到會有這貧富兩極分化的今天呢?誰會想到肖太平這個曾和大家一樣貧窮的二團總會把人家整個橋頭鎮的煤窯都弄到自己手裡呢?這都是咋回事呀?是因著肖太平本事大,還是因著肖太平命太好? 自然,那時也沒有誰想到這小小的橋頭鎮會在十二年裡變得如此熱鬧繁華,煤窯花窯雙窯並立,竟引來了三省四縣那麼多人,都快趕過漠河城裡了…… 一九九六年二月于南京蘭園 二零一一年一月修訂于南京碧樹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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