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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二十八章

  同治十一年,肖太平對橋頭鎮煤窯業的統治權威已大體確立,三孔橋下花窯業的統治權威卻還遠沒確立。時年二十四歲的玉骨兒靠精心策劃的謀殺掠得了十八姐的花船和姑娘,卻沒能掠得對橋頭鎮花窯業的統治權威。從十八姐消失那日起,花船上便彌漫著霧水般的陰謀氣息。隨著冬的消解,春的來臨,陰謀竟像發了芽的種子一般「滋滋」瘋長,使得玉骨兒的好時光從一開始就鬼影憧憧。

  十八姐的死動搖了花船存在的基礎,經十八姐手買來的姑娘們因為失卻了原先的主子,就渴望起自由來,一個個試著想逃。還真逃走了三個,其中一個嗣後抓了回來,另兩個再也沒了蹤影。十八姐請來的船丁也變了味,表面上雖還馴服,心裡想的啥,鬼都搞不清。到得後來出了事,玉骨兒才知道,這幫東西那時都沒把她當回事,心裡都想著黑她呢,而她卻沉浸在成功的歡悅中,沒能嗅出危險氣味。

  應該說,玉骨兒算是聰明的。

  三月裡,十八姐赤裸的屍體從開了凍的河裡一漂上來,玉骨兒就出頭收了屍,厚斂了十八姐。給十八姐下完葬,玉骨兒又請鄭老大一幫船丁弟兄喝酒。在酒桌上還給弟兄們許了願,將眾弟兄的月規銀都提了二成,要鄭老大他們把自己當十八姐一樣對待。

  為獲取鄭老大一幫弟兄的同情心,玉骨兒抹著淚回憶說:「……花船上的生意能做到如今這一步實是不容易,全是我和姐姐拼命掙下的。我再也忘不了當年的情形,那時還沒有你們這幫弟兄,也沒有這麼多姑娘這麼多船,只有我和姐姐的一條小花船。我們姐倆哪夜不接幾十個粗客呀?不怕你們笑話,當時我和姐姐真怕被那幫粗客壓死哩。」

  一個姓王的弟兄心裡疑著玉骨兒繼承花船業的合法性,又不太清楚玉骨兒和十八姐當年的關係,便問:「……二姑奶奶從一開初就和大姑奶奶合夥了麼?」

  玉骨兒說:「可不是麼?我們姐倆啥都不分的,她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她的。最初買那條小花船的錢全是我的,我也讓她來做主。」

  那弟兄又問:「這麼說,如今這盤買賣全是二姑奶奶你的了?」

  玉骨兒一怔,繃起了粉臉:「咋著?這盤買賣不是我的,還會是你的麼?」

  那弟兄訕訕笑了:「我……我也就是隨口一問……」

  鄭老大這時站了起來,對那弟兄斥道:「有你這麼問話的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黑咱二姑奶奶麼?」

  那弟兄訥訥著,不敢言聲了。

  鄭老大卻不依不饒,對玉骨兒建議說:「這小子既有二心,我看倒不如讓他滾蛋才好。」

  這話正對玉骨兒的心思,玉骨兒知道,對手下這幫奴才既要施恩,也要立威,否則新的秩序就難以確立。於是玉骨兒就點了頭,讓那弟兄到樓船上去結帳。

  那弟兄摔下酒杯就走,臨走時,指著鄭老大罵道:「你姓鄭的真不是東西,當年十八姐對你的好處,你全忘了……」

  鄭老大卻說:「正因為我記著十八姐的好處,今日裡才得聽二姑奶奶的。我服氣咱二姑奶奶,你們誰還敢不服?」

  弟兄們自然不敢不服。留下的七個弟兄在鄭老大帶領下,都恭恭敬敬地向玉骨兒敬了酒,一個個信誓旦旦表示說,二姑奶奶義氣,弟兄們自會義氣,斷不會壞了二姑奶奶的花船生意。

  玉骨兒真以為船丁們全服了她,就大意了,兩眼只盯著船上的生意,心裡盡想著擴張十八姐留下的攤子,就忽略了鄭老大的陰險,以至於鬧出了讓她一輩子窩心的大笑話。那當兒,大小花船上都出了缺,年前放走了梅枝和王小月,後來又跑了兩個,姑娘就少了。有條小花船連著兩個月沒法做生意,天天在春天的河水裡空泡著。玉骨兒看著著急,便想買幾個姑娘回來,補上空缺。

  家在清州的鄭老大一聽就樂了,慫恿玉骨兒到清州去買,且立馬就走,說是春天裡青黃不接,正是去清州買姑娘的好時候,倘或走晚了,收上了夏糧姑娘就不好買了。骨兒知道,清州是個窮地方,出匪賊,也出姑娘,王小月和梅枝都是十八姐從清州買來的。因而對鄭老大舉薦的清州也沒起疑,當下便應了,還和鄭老大說了實話:往日有十八姐在,自己從沒經手買過姑娘,更沒到清州去過,心裡有些怯哩。因著心裡怯,玉骨兒要鄭老大和她一起去,順便也回老家看看。

  說這話時,是同治十一年四月底。

  五月頭上,玉骨兒帶著鄭老大和一百二十兩銀子,在漠河縣城上了船,順京杭大運河北上八百多裡地去清州。一路上,鄭老大對玉骨兒十分巴結,一口一個「二姑奶奶」的叫,飲食起居安排得很是周到,讓玉骨兒過得頗為愉快。因為愉快,玉骨兒就把自己賞給了鄭老大,上船第二天夜裡,就和鄭老大睡到了一起。

  都睡到一起了,鄭老大仍是一副小心恭敬的樣子,說話的聲氣都不敢大。

  鄭老大摟著玉骨兒,慢聲細氣地說:「……二姑奶奶,你不知道哩,咱窯子裡買姑娘一向總是很難的。清州人窮,可也不願把自己閨女往花窯裡賣。就算是賣,人家也會要大價錢。所以去年我領十八姐去買姑娘,就扮成個好人家,只說是買來做府宅上使喚的丫頭。」

  玉骨兒沒想到這裡面有啥名堂,便說:「行,過去咋著這回還咋著吧。」

  鄭老大試探著說:「過去,我……我扮十八姐的哥……」

  玉骨兒不經意地說:「那你也扮我的哥嘛……」

  這一來就上了當。玉骨兒再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去買姑娘的鴇母,竟會被鄭老大當成姑娘賣給了清州的花窯,而且只賣了區區六兩銀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只怕說給誰聽誰都不會相信。

  清州的那家花窯名號叫做「一河春」,挺氣派的,就在運河碼頭上。站在船上,還沒上岸,玉骨兒就看到了「一河春」古色古香的琴房、畫房,還有門樓前的大燈籠。

  鄭老大指著「一河春」的門樓對玉骨兒說:「……終算到了,咱今晚就在這『一河春』歇了。」

  玉骨兒不知道「一河春」是啥地方,便問:「這是客棧麼?咋還掛著紅燈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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