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原獄 | 上頁 下頁
五五


  §第二十七章

  以曹姓窯工為主的歇窯當晚開始了。曹魚兒和手下幾個弟兄在侉子坡上下四處吆喝,要有血性的曹肖兩姓弟兄都別再去白家窯下窯。前曹團錢糧師爺曹複禮則披著夕陽的紅光,立在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向歇了窯的弟兄慷慨陳詞。

  曹複禮說:「……爺們弟兄們,咱今兒個真得好好想想了,咱曹團咋變成了這樣子?咋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窮得叮噹?咱老團總起辦曹團時不是立過規矩麼?從團總到下面弟兄,一律不蓄私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老團總帶著咱廝殺十幾年,至死不都和咱弟兄們一樣麼?草席一卷,就葬在了這棵老槐樹下。今日肖太平是咋回事?他憑啥做白家窯的窯掌櫃?!沒有同治八年弟兄們的歇窯流血,白家能讓他包窯麼?!今日他發了,就把弟兄們全忘了,連一點人心都沒有了,對自己舅子,咱老團總唯一活著的兒都下得了如此毒手,咱還能指望啥?!咱還伺候他幹啥?真想吃做窯這口飯,咱到哪家不能吃?」

  歇窯的除了曹姓弟兄,也有幾個對肖太平不滿的肖姓弟兄。

  幾十個弟兄都盯著曹複禮看,臉上的神情漸漸激動起來。

  曹複禮拖著花白的辮子,穿一身滿是補釘的粗布棉袍,目光炯炯:「……這叫『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呀。我們曹團的爺們弟兄能在同治八年把肖太平捧上去,也能在今天把他掀下來!為了把肖太平掀下來,咱就得把事鬧大發了,不但是咱曹團老弟兄歇窯,也得串著這幾年新來的弟兄和當地窯工弟兄一起歇……」

  正說著,一個弟兄跑來對曹複禮說:「師爺,我二順叔要去下窯,我們攔不住哩……」

  曹複禮一愣,停止了演說,和那弟兄一起去坡下堵曹二順。

  在坡下路口,曹複禮迎著了裹著破棉襖去下窯的曹二順。

  曹複禮很不高興,開口就對曹二順教訓說:「……二兄弟,你真是不識相哩!這麼多曹姓弟兄都歇窯了,你咋還去下窯?快回去,別壞了弟兄們的大事。」

  因為曹複禮是錢糧師爺,有學問,曹二順素常很是敬重,對曹複禮便不敢硬,只訥訥說:「師爺哥,不……不下窯咱吃啥呀?」

  曹複禮長辮子一甩說:「餓不死老哥我,就餓不死老弟你嘛!我曹複禮可不是肖太平,老哥我窮,卻窮得精神,既講義氣,又有骨氣。」

  曹二順說:「這不好哩,我有力氣,能出力,就得自己掙飯吃。上帝要我們靠自己的誠實勞動去換取每日的飯食……」

  曹複禮那時還不知道曹二順對上帝的信仰,又說:「被肖太平生生打瞎了一隻眼,你就沒點氣性?」

  曹二順說:「氣歸氣,可肖太平是魔鬼,我不是哩。」

  曹複禮說:「你既知道肖太平是魔鬼,何不想法鬥垮他?!」

  曹二順說:「上帝最後總要懲罰他的,和咱歇窯不歇窯沒關係。」

  曹複禮問:「你今天還真要去下窯麼?」

  曹二順點點頭,重申說:「上帝讓我用誠實的勞動去換每日的飯食。」

  曹複禮火透了,指著曹二順罵:「滾你娘的上帝!你不想想,這公道麼?你累死累活賣一天命掙五升高粱,人家肖太平一天窯不下,每月淨賺幾百兩銀子!」

  曹二順正經作色說:「師爺哥,你這話錯了。我一天也不止掙五升高粱,白窯連夜窯就掙一鬥高粱了。這有啥不公道?下一個窯五升高粱,打從咱下窯那天起就是如此,肖太平又沒殺咱的價,咱有啥可說的?!咱眼紅人家幹啥!」

  曹複禮見曹二順這麼執迷不悟,極是痛心:「曹二順,你……你真是賤,怪不得在當年曹團裡你只能喂馬。如今,我也看准了,你只配一輩子下苦力挖煤……」

  曹二順也不高興了,頭一昂說:「這有啥不好?我在曹團喂馬,我在白家窯挖煤,都沒殺過生,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活得就安生!」

  說罷,曹二順再不理睬曹複禮,順著大漠河堤硬生生地向橋頭鎮方向走。

  曹複禮在曹二順身後喊:「曹二順,你回來,你每日的窯餉我……我們認!」

  曹二順根本不應,連頭都沒回。

  幾個曹姓弟兄氣壞了,商量著想把曹二順拉回來,狠狠揍一頓。

  曹複禮雖說也氣,卻不許弟兄們亂來。

  曹複禮心裡早想好了,為把歇窯的事鬧大發,必得打一場——不過,不是和曹二順打,卻是要和肖太平手下的那幫窯丁打。按曹複禮的推測,橫行無忌的肖太平是斷不會看著侉子坡上弟兄這麼鬧歇窯的,必得派肖太忠的人來勸阻。而肖太忠的人一過來,事情就好辦了,不管找啥藉口也得打一打,打得見了血,就能鬧到窯上,鬧到肖太平的掌櫃房去了……

  不料,事情偏就怪得很,曹複禮、曹魚兒叔侄二人在侉子坡上煽惑了兩天,五十多個弟兄跟著歇了窯,橋頭鎮掌櫃房那邊就是沒動靜。肖太平竟像不知道有歇窯這回事,肖太忠那幫窯丁也沒到坡上來。這就讓曹氏叔侄和歇窯的弟兄都有點沉不住氣了。

  到得第三天下午,坡下終於飄來一頂藍布小轎,曹氏叔侄先還以為是肖太平來了,一個個又抖起了精神,準備著開打。可待轎簾一打開才發現,來的不是肖太平,卻是人家李家窯上的李五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