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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十二章

  三孔橋上下失卻了往昔的平靜。橋下的小花船都泊到了河心,船上的姑娘們破例沒在白日裡睡覺,全在船頭依著,坐著,遠遠地看著被燒焦了半邊的樓船發呆。十八姐在樓船上哭得淒厲慘絕,哭聲中夾雜著癔語般的述說和叫駡。一陣陣一聲聲,像與天地共存的固有音律,久久回旋在同治八年的污濁空氣裡。

  十八姐的哭叫實是功力非凡,由遭劫之夜發端,連綿至白二先生光臨橋頭鎮的那個下午,後來竟斷斷續續響了七天七夜,給橋頭鎮充滿傳奇故事的歷史添上了獨具色彩的一筆。在十八姐歌唱般的哭叫聲中,橋頭鎮人顯出了因幸災樂禍而生出的歡快與活躍。三孔橋上和河岸上站滿了人,男男女女一片片,一群群,嘰嘰喳喳傳講著亂夜裡發生的故事。講易人窯打架的肖太平和侉子們,講遭了搶的十八姐、玉骨兒和後山上的匪賊季禿驢,個個眼睛冒光,神采奕奕。

  秀才爺的爹田老太爺難得有了上好的情緒,在人群中不斷地高叫:「……好,好,這回賊人搶得好,也燒得好。賊人多來幾次,咱橋頭鎮就乾淨了……」

  鎮上不少土頭土腦的頭面人物,也附和著田老太爺的話頭,高談闊論,全是很高深的樣子。

  橋對面白家掌櫃房這邊,四處都是侉子坡上的窯工。窯工們臉上沒有高深,只有疲憊和怨恨。他們在河岸通往掌櫃房大院的條石路上或坐著,或蹲著,一團一團的,也在十八姐的歌唱聲裡亂喊亂罵。

  當地窯工沒有幾個敢露面的,把一個曹姓侉子窯工打死之後,當地窯工都知道亂子鬧大了,一個個全做了縮頭烏龜——那時,曹團中有個當過撚黨二團總的肖太平,當地窯工還沒產生出他們的領袖人物,縱然人數比曹團的弟兄多,卻當不起這等大事,尤其是鬧出人命的時候。曹團的弟兄則不同,不但有自己的作亂領袖,且于撚亂中常年和官軍廝殺,見的死人多了,並不懼怕死人。不是肖太平一再交待不能把人往死裡打,只怕當地窯工也要死上好幾個呢。

  白二先生的轎子就是在這時候,艱難地穿過一團團人堆,出現在掌櫃房大門口的。曹團的弟兄見了轎子,知道決定他們命運的時刻來到了,紛紛跑到掌櫃房向肖太平報告。肖太平這時正在正房裡和章三爺論理,一聽說主家白二先生過來了,扔下章三爺不顧,慌忙跑到門外去迎。白二先生的小轎一落下,肖太平膝頭一軟,對著白二先生直直跪下了,鬧得白二先生很是吃驚。

  白二先生連忙上前,扶起肖太平,很和氣地說:「哎喲,老弟,起來,快起來,有話到房裡說。」

  肖太平不起,頭一抬,眼裡噙上了淚,口口聲聲要白二先生為弟兄們做主。

  院裡的弟兄一看肖太平跪下了,也都轟然跪下了,像倒下了一片茁壯的樹。

  白二先生臉漲得很紅,於震撼感動之中變得更不自在了,連連叫道:「都起來,都起來,你們這麼著我……我不好說話哩!」

  這時,章三爺也出來了,直向白二先生抱拳作揖,白二先生像似沒看見。

  章三爺怯怯地叫:「二……二先生……」

  白二先生仍把臉對著肖太平和那幫侉子弟兄。

  章三爺又叫,叫的聲音更小了,像蚊子哼:「二……二先生,小的給……給您添亂了……」

  白二先生就當沒有章三爺一樣,又上前去拉肖太平。見肖太平執意不起,白二先生竟也一下子在肖太平對面跪下了。白二先生這一跪,把肖太平和弟兄們都給跪起來了。肖太平這才順從地被白二先生邀著到了正房屋裡說話。

  往屋裡走時,肖太平已從白二先生臉上看出了名堂,本能地感覺到,白二先生會讓這場由歇窯引發的風潮有個合乎他心願的圓滿結果。白家窯畢竟姓白不姓章,主家是白二先生,章三爺再恨他,也當不了白二先生的家。白二先生只要出了面,一切都好辦了,他堅信白二先生是需要他的。只要他能給白二先生賺下白花花的銀子,白二先生有什麼理由不接受他呢?!

  到正房坐下,白二先生總算看見了章三爺,劈頭就問:「你是怎麼搞的?咋叫肖老弟下了五個月窯呢?我不是反復和你交待過麼?只要侉子弟兄都來下咱的窯,咱就白給肖老弟發三個人的窯餉。」

  章三爺一怔,訥訥地說:「我……我這也是想為窯上多賺兩個……」

  白二先生哼了一聲:「好,這算你的理。那打架又是怎麼回事?我這兒是開煤窯,還是開武館?」

  章三爺說:「打架的事我……我就不知道了。侉子們歇了窯,就到窯上鬧事,先打了當地窯工,當地窯工才打到侉子坡上去的。當時,我……我是勸了,勸不住哩……」

  肖太平憤慨地打斷了章三爺的話頭,對白二先生說:「他不是勸,卻是煽乎著往大裡打哩!哦,還說了,到侉子坡上打架算窯餉,打死人全算他的。我們已經抓住了兩個當地窯工,現在就能和章三爺對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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