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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老賬房仍在替章三爺說話:「章三爺也是好心哩!咱窯上哪養過閒人呢?肖太平是侉子的頭又不是咱窯上的頭,章三爺讓他下窯幹活也在情理之中……」

  白二先生實在壓不住心中那份怒了,桌子一拍:「這……這個章老三盡壞我的事!白家窯姓白不姓章,我就是白養十個肖太平,也不幹他章老三的事!」

  老賬房這才看出來,白二先生對章三爺不滿意,接下來稟報的語氣就變了,說章三爺其實一直是恨著肖太平的,總想把肖太平和那二百多侉子擠兌走,公然說過,「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

  白二先生這時心裡已有數了,不讓老賬房再說下去。

  老賬房又拿出肖太平口述的信,讓白二先生看。

  白二先生看後,對李五爺說:「五爺,看來,我得到橋頭鎮走一趟了。」

  李五爺贊同地說:「是哩,得立馬去哩!」還再次意味深長地提醒白二先生,「你那個窯掌櫃怕是個生事精呢!」

  白二先生心裡對章三爺恨得要死,嘴上卻說:「不會,不會,章三爺是一時的糊塗,只算小帳,壞心卻是沒有的。」說完,吩咐家人備轎。候轎的當兒,白二先生又對李五爺說:「五爺,你莫怕,事情鬧到我這裡,就算鬧到頭了,不會再鬧到官府王大人那裡去的。你和王大爺都放寬十八個心,官府咋著也封不了咱橋頭鎮的窯。」

  李五爺問:「二爺,你咋這麼有把握?」

  白二先生說:「你還沒聽明白?事情的根由在侉子頭肖太平身上,而肖太平是離不了我的,他就是想從我手上包窯麼!這就好啊,我正盤算著來年再開一座新窯呢,只要他有這個金剛鑽,我就給他一份瓷器活,他還鬧啥鬧……」

  嘴雖這麼說,白二先生心裡卻並沒有這麼想。坐在前往橋頭鎮的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顫動聲,白二先生陷入了決策前的深深思索,章三爺和肖太平兩個人的面孔交替著在眼前晃動。

  說來也怪,肖太平這人白二先生只在五個多月前的侉子坡見過一次,可印象竟是那麼深刻,想忘都忘不了。白二先生看人入骨哩,一眼便看出肖太平的兩大好處:其一是服眾,有二百多號弟兄聽他招呼。其二就是有眼色,知道向銀子和銀子的主人表達自己的敬愛和馴服。也正因為如此,白二先生才向肖太平隨口許了包窯的願。許這願時,雖說言不由衷,卻也不能說一點真意沒有。肖太平真能把窯包下來,大把大把地為他白家賺銀子,他何樂而不為呢?然而,讓白二先生生氣的是,這肖太平也實是太狂妄,竟為包窯而鬧事。白二先生咋也不相信,在白家窯只呆了短短五個多月的肖太平會有弄窯的本事。

  章三爺不叫狂妄,則分明是可惡了。這混帳東西哪是在擠兌肖太平和那幫侉子呀?分明是在擠兌他們老白家的銀子哇。他有錢,有地,眼下缺的就是把煤從地下拖上來的牲口,而章三爺竟要趕走這群好牲口。這僅是章三爺氣量小麼?怕沒這麼簡單。這裡隱隱約約可嗅到一絲陰謀的氣味。不是白二先生多疑,事情明擺在那裡,章三爺要壞白家窯的大事,這一點連李五爺都看出來了。

  白二先生便認真地回憶起了自己和章三爺交往的歷史,仿佛又看到三年多前章三爺第一次來見他的情形。那時的章三爺和眼下的肖太平沒啥兩樣,甚或還不如肖太平哩。肖太平雖說沒錢,卻還有二百多號人手,章三爺有什麼?只有兩隻爪子和一副騙人的笑臉,靠給人家看風水混口飯吃。不錯,開窯的主張是章三爺最先提出來的,他們白家這才從刨露頭煤開始,弄起了小窯。也正因為章三爺有開初的倡議之功,人又一副老實本分的樣子,白二先生才用章三爺做了窯掌櫃,一年付給章三爺一百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還看著章三爺從十八姐的花船上撈外快。

  白家開窯發了大財,章三爺也發了小財,因此白二先生一直認為章三爺應該滿意。現在看來,章三爺只怕是不滿意呢!這混帳東西被一堆堆黑炭,一封封白銀弄花了眼睛,就不知輕重了,就想壞他們老白家的事了。這混帳東西也許以為他真的那麼不可或缺,他哪裡知道,在銀子碼起的世界面前,他連狗都不如。只要有銀子,白家什麼窯都能開,什麼窯掌櫃都請得起……

  腦子裡已浮出了趕走章三爺的念頭——白二先生認為,這樣,既有利於平息肖太平和侉子們的怒氣,又能從根本上除卻一個潛在的禍害。轉而再想,又覺得不對。如此一來,不就等於承認窯上錯了,豈不是助長了肖太平的氣焰了麼?窯尚未包給肖太平,就助長了肖太平的氣焰,日後他這窯主還怎麼做?只怕除卻一個禍害,又會生出一個禍害的。再者說,肖太平真就有本事包下他的窯麼?他若是不給他包,事情又將怎樣結束呢?這幫侉子真會鬧到縣父母王大人那裡去麼?

  想疼了腦仁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白二先生也就不再多想了,只打算到時根據情況相機處置。處置的原則是,為了白家窯裡不斷生長出的黑炭和白銀,決不能讓事態繼續鬧大……

  帶著濃烈的和平主義念頭,白二先生的轎子顫悠悠地飄進了混亂的橋頭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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