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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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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舊曆的新年是小鎮最鄭重其事的節日,是一年中最隆重熱烈的一次慶典。「十一」、「五一」也是節,也放假,小鎮的人們大都不放在心上,有的家庭甭說熱熱鬧鬧地吃餃子,大都連肉都不買的。唯有春節是正兒巴經的節日——他們認為。每到這時,小鎮健康肌體上的每一個基本細胞——家庭,都異乎尋常的活躍,小鎮的脈搏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跳動。 最忙的,是每個家庭的主婦們。在她們看來,過節是對家庭經濟力量的一次檢閱,萬萬不可忽視。於是乎,這些掌握著每個家庭經濟命脈的勤勞簡樸而又多少有些吝嗇的主婦們,一拋往日的價值觀念,發了瘋似的往集市上跑,把豬肉、羊肉、牛肉,大塊大塊的往家裡搬,以一種瘋狂的熱烈向這個小鎮的社會炫耀自己的富足。每個主婦都希望比別人過得更好,每個主婦都在運用各種形式向人們做自我表彰。她們的腿、手、嘴加倍的工作,仿佛上滿了發條的機器,不知疲倦的運轉著。小鎮因為她們而幸福,節日因為她們而格外的生氣勃勃。 二十六七開始蒸饅頭、炸丸子。饅頭一蒸十幾鍋,往往能吃到正月十五過燈節的時候。炸丸子時,往往要同時炸一些炸果。這小鎮幾乎家家戶戶都做一種炸果,是糯米面做的,吃起來香脆可口。也有面做的,用雞蛋調和,加糖,剛出鍋時,味道比食品店賣的三刀、炒糖要可口得多。 這時,炮竹也開始在灰暗的空中炸響了,乾冷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孩子們歷來對炮竹比對魚肉有更大的興趣。年三十煮餃子時放一串炮竹對他們來說是最愉快的事了。他們耐不住性子,往往不顧大人們的勸告,在做了炮竹的主人之後,立即行使自己的職權,似乎想以砰砰啪啪的炮竹爆炸聲,恐嚇時間,使它走得快一些。…… 從鎮委大院出來,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空氣裡飄蕩著的肉香、酒香,和炮竹的爆響,使樊福林想起了過年這碼事。從老伴去世以後,他對過年便失去了興趣——其實,就是不失去興趣,這年也是過不好的。別的不說,光蒸饅頭、炸丸子這些每個家庭必備的傳統節目,他就演不下來。當然,早些年也沒心思演。每逢陰曆二十七八號,他總是買上一大塊肉,滿滿登登煮上一鍋,從節前吃到節後。別個家裡煮餃子、放炮竹時,他便和兒子輪流把盞,借酒澆愁。間或,父子間也猜猜拳,行行令,「哥倆好,魁梧手」熱鬧一回。熱鬧之中,幾千年的倫理綱常使亂了,互相映照的矇矓醉眼中,兒子不象兒子,老子不象老子,聯結他們之間關係的仿佛只有酒。兒子敢憑藉武力,搞一點霸權主義,捏著老子的鼻子灌酒。老子失態之後,也會摟著兒子的脖子胡言亂語……每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老子和兒子都習慣了,都沒認為有什麼不合理,世上的許多事本來就是俗成的麼! 然而,今年,樊福林不準備這樣了,他要熱熱鬧鬧,氣氣派派的過個年。他要讓小鎮上的人們看看,他樊福林也是有鼻子有眼的人,也要和大夥兒一樣,正正經經過人的節日。這念頭一經出現,便具有那麼強烈,執著的生命力,使他想想心裡便一陣激跳。阮士傑離開勞保辦公室後,他也和那些辦事員們告別了,並且決定:立即奔赴市場,象每個家庭的主婦那樣,把大塊魚、大塊肉往家裡運。他還要買上兩掛炮竹,正大光明地放上一回,驅驅多年的晦氣和邪氣。 來到了小鎮最繁華的十字路口,向西便是自由市場。樊福林毫不猶豫地向西走去,一路上,頭昂得高高的,胸脯挺得直直的,嘴裡不由自主地滾出幾口似是而非的京腔。 …… 青是山,綠是水, 花花世界, 薛仁貴我好一似 孤燕歸來…… 在他看來,今天的天,和昨天的天似乎有點不太一樣,世界仿佛一下子爽朗得多了,原來,世界的本色並不是灰濛濛的。 不時的有人招呼他,他也莊重的招呼別人。小鎮公民們因過節而格外的寬厚、仁慈起來,人與人的關係似乎也不象往日那麼僵硬、冷漠了。 他又想起了阮士傑。這個貌似強大的人物也不過如此,他頂撞了他,硬邦邦地頂撞了他,他也沒能把他怎麼樣。他有點後悔了,似乎過去的歲月裡他喪失了些什麼,至少是在阮士傑面前喪失了些什麼。他完全沒有必要喊他四叔,完全沒有必要在他面前點頭哈腰,出賣嘿嘿的乾笑。賣笑和賣身原本是差不多的。他沒來由地想起了賣身的婊子,唉,往日,真他娘的窩囊透了! 文化大革命前,他完全不是這副樣子。六〇年、六一年,他還是市級勞動模範哩!那時,人們是尊重他的,把他的光頭照片放得大大的,抹上油彩貼在煤源路邊的光榮榜上。他呢,也感激人們,拚命幹活,為這個小鎮的文明進程作了些貢獻。他和他的同行們,建起了小鎮上的第一座兩層樓的紅光商店,把「樓」這個名詞,連同實物一起帶進了小鎮的編年史中。然而,從什麼時候起,小鎮的文明進程停頓了?又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倒退了?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畢竟是陰曆二十七了,市場上異乎尋常的熱鬧,已經快四點鐘了,各式買賣還在不斷成交。最熱鬧的是肉市,人擠人,人碰人,嘈雜聲不斷,無意中形成了集市的中心。樊福林一路過去,挨個問了問價,買下了一塊豬肉,又稱了幾斤羊肉,捆紮一下提在手上。擠到魚市,活鮮的鯉魚不斷地向他做媚眼,樊福林經不住誘惑,心一橫,又摳出一張十元的票子買了條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魚。 他滿載而歸,急匆匆往家走。 從阮家門口過時,心裡竟有些慌。他完全不想慌,也沒打算慌,然而,竟慌了!心裡一陣激跳,腿杆有點發軟。阮家頭一間房子的門前是這棟房子的公用水管子,阮士傑的老伴兒正在洗肉、剖魚,胖胖的手在冷水裡浸得紅彤彤的,嘴裡還在嘟嘟嚷嚷說著什麼。樊福林本能的感到,她那薄薄嘴皮的迅速張合,似乎和自己有點關係。對面,錢書呆子的老婆在一絲不苟地洗著一大盆蘿蔔,顯然,她是說給她聽的。 他故意放慢了腳步。 心還是有些慌,眼向哪裡看都不自在。主管聽覺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一瞬間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隨時準備捕捉任何值得研究的信息。幾句斷斷續續的話,象綠頭蒼蠅似的,嗡嗡鑽進了他耳裡: 「趙書記……晚上……吃飯……」 沒有別的了麼?沒有。確乎沒有。這女人或許還不知道他和阮士傑的交火。不,或許姓阮的到現在還沒回家哩!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要和這女人打個招呼?當然,是以平等的身分打招呼。恰巧,這時,阮家女人抬起了頭,樊福林張了張嘴,剛想喊四嬸,卻不料,那張臉埋到了錢家女人的背後去了。 難道她知道了麼?是的,阮士傑也許早就回來了!他產生了一種奢望,想向阮家的大門裡看一眼,只一眼。 他壓抑著心的激跳,勇敢的把那顆不太莊嚴的腦袋偏了偏,用眼角的余光向阮家屋裡掃去。阮士傑的身影映進了他的眼簾,他正對門坐在長沙發上抽煙。樊福林一怔,仿佛突然挨了一槍,迅速加快了腳步,結束了這段驚心動魄的歷程。 兒子、未婚媳婦都在家。 樊福林松了口氣,心裡踏實多了。這時,他有一個感覺,兒子這東西,還是多有幾個好。多有幾個壯膽哪! 「爹,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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