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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嘿,老樊呀,你還真是個老天真哩!告訴你吧,不管咋著,咱這小鎮還姓阮!」

  阮士傑聽不下去了,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翻了天。他的臉拉長了,威嚴也隨之拉長了,他帶著一臉變了形的威嚴推開了門。

  隨著門推開的緩慢而悠長的吱呀聲,屋裡的氣氛凝固了,仿佛一下子從沸點降到了零度以下。每個人都認真負責的管理著自己的嘴,使它不至於無組織無紀律地隨意張合。每個人都迅速把本來的面孔隱藏起來,極力裝出一副認真工作的樣子。有的打開了花名冊,有的用報紙捂住了臉,有的拿起筆在救濟金發放表上一絲不苟地畫鴨子。不知誰的臉上先設計出一個媚笑,其餘的人便紛紛效法,模仿製造,連樊福林也模仿了一個。他原不打算模仿的,可一見大家都在出賣這種媚笑,便也不由自主地出賣了一個。

  「嘿嘿,是老部長!咋得閒了?」

  阮士傑沒答理。

  「四叔,你這裡坐!」樊福林拉過一把椅子。

  阮士傑仿佛這才注意到樊福林的存在,小而有神的眼睛輕蔑地在他不威嚴的臉上掃了一下,就象掃到一塊被遺棄的西瓜皮。

  他大大咧咧坐下了。

  「你們談的什麼?唵,繼續談麼!」

  「我們,嘿嘿,扯著過年的事,今天不是這個……這個二十七了麼?按票供應的年貨還沒買齊,嘿嘿……」

  「哦?我咋聽你們提起老樊呢?」

  「嘿嘿,開玩笑,開玩笑!我們和老樊開玩笑呢,說他不能當政協委員,嘿嘿……」

  「唔!」從鼻孔裡發出的聲音,渾厚、深沉,樸實無華而又威嚴無比。在鼻孔裡的這股氣耗盡之後,阮士傑掏出一盒過濾嘴中華煙,居高臨下的讓了讓大夥兒,沒人抽。會抽煙的也沒抽。他自己抽出一支,在煙盒上摔打著。

  「老樊呵,你咋不聽勸?咋又到這兒胡攪蠻纏呢?唵?不對頭吧?!人麼,總得自重!党已經給咱平了反,落實了政策,你還要怎麼樣呢?唵?再說,咱們也不是沒有污點,不管咋說,你還是當過三個月的國民黨的兵麼,這至少說是個錯誤吧?唵?……」

  樊福林臉上的媚笑撤銷了,心裡恨得發抖,這恨給了他勇氣,給了他一種不甘受辱的力量,他那球成了團舊帽沿似的厚嘴唇哆嗦了一下,不卑不亢地道:

  「阮……四……四叔,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這兵可不是自願當的!若是……若是抓到了你,你也得當,甭看你現在說話氣那麼粗!那時節的事,由你麼?」

  阮士傑心裡格登一跳,臉立時黑了下來。

  「咋,你幹國民黨還有理?不是解放早,你說不定真當上上校了!不想當國民黨,你為啥偷人家營長的軍裝照相?憑這一條,批批你就不屈,你甭覺著眼下寬大無邊,以後就不搞運動了!我勸你還是放規矩點,別在自己的歷史上寫下新問題!」

  樊福林差點兒被這一魔話打趴下。然而,今天畢竟不是昨天,今天的樊福林畢竟不是昨天的樊福林,一種欲求,一種平等做人的欲求火山爆發似的在他枯萎而蒼老的心頭醞釀產生了。他不得不反擊,不能不反擊,他覺著自己已被這個人和他的威嚴折磨夠了,再也不能忍受了。有這個人的威嚴,就沒有他以及許許多多人的做人的尊嚴,為了捍衛這種做人的尊嚴,他應該認認真真抗爭一番。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現在,是他居高臨下了,坐著的阮士傑不及他高。他邁動著瘦瘦的羅圈腿,莊重地向阮士傑面前走了兩步,第一次用蔑視的目光緊盯著他那寬大而多皺的臉。他的心跳得很快——由於一種臨戰前的激動,而不是害怕,他的臉有些泛紅,仿佛周身的熱血都一瞬間湧到了臉上。

  他說話了。

  「阮士傑」,他第一次沒稱他四叔,「姓阮的,你甭嚇唬我!莫說黨中央講過不搞運動了,就是搞,下一回被運動的也該是你了!你幾斤幾兩你知道,我知道,咱劉窪鎮上的人都知道!被你欺騙、坑害了的共產黨,總有一天要和你結結帳的。你扯著、拽著往黨內安插了多少烏龜王八蛋!早先不說,光這幾年出了亂子的,我就在這兒給你報幾個:鐵器廠的王歪頭是你發展入黨的,入黨不到半年,偷人家的彩色電視機,還偷自行車,一下子進去了,有期徒刑三年。木器加工廠的劉三,是你提拔的,當了支書沒幾天貪污,盜賣家具,又進去了。供銷社的盧胖子也是你當的入黨介紹人,強姦幼女,一進去就是十年。……你甭瞪眼,我這給你報的,只是文化大革命中入黨的幾個……」

  這個一向被人們瞧不起的老人,用小鎮上流行的「揭瘡疤式戰法」戰了一回。人們長期用此戰法來整治他,如今,他卻用它來整治別人了,這別人可是小鎮尊嚴的化身哩!

  阮士傑愣住了,驚愕、憤怒、詫異、膽怯交織著、混雜著出現在臉上,他哆嗦起來,象一堆失去知覺的肉,軟癱在椅子上。他想反駁,他想罵人,他想伸出手來打樊福林的耳光,然而,他沒有力量,他感覺到,這個天的確要翻了。

  「你……你造謠!你……你污蔑!他們,他們這些人入黨,我……我都反對過!文化大革命中,我……我也受過迫害!」

  樊福林笑了,皺紋在瘦長的臉上全面擴展,他第一次笑得這麼舒心。原來,世界上的許多東西是可以碰的,碰一下並沒有什麼了不得!

  他繼續說:

  「現刻兒,既然咱們把話說開了,乾脆就一杆子捅到底,占我的那間房子得還我!你甭覺著還象過去似的,有多粗多長!」

  「房子?你……你等著吧!等著房管所說話吧,等著趙雙書記說話吧!有他們的話,我讓,我自己住的三間也讓給你。沒他們的話,你還是給我到一邊爬著去!」

  想到了趙雙,阮士傑又恢復了信心,他覺著這個世界似乎還是他的世界,他的好時光還在無限期的繼續著,他還是這個小鎮上的一個魂,籠罩一切的魂。

  恢復了信心,他也恢復了威嚴。環視了一下辦公室的幾個小辦事員,他派頭十足地道:

  「上班時間咋能這麼閒聊呢?唵?以後也得注意點影響,不管咋說,咱是政府機關,要有個好樣子!唔,不打攪你們了!告辭!告辭!」

  他走了。

  他沒有收穫預想中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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