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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兒子殷勤地招呼著,接過了老子手中的魚和肉。媳婦正在和麵蒸饅頭,也向未來的公公送過一個帶有招呼性質的微笑。

  「爹,白玲從飯館帶了些菜回來,我又買了瓶洋河,今晚咱爺倆弄兩盅!」

  樊福林抬眼看去,果然,一貫灰濛濛的八仙桌,破例的乾淨起來了,桌上擺了四個碟子,一碟幹切牛肉,一碟還在冒熱氣的狗肉,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碟皮蛋。心裡滾過一陣熱流,兒子這麼孝敬還是第一次,他簡直有點承受不了。他決定,為了報答兒子的盛情,自己也該略有表示,於是,手一揮:

  「樊華,去,把魚拾掇一下,紅燒魚!」

  「叔,魚不留著過年吃?」未過門的兒媳婦說。

  「為啥非留著過年吃?」樊福林想起了阮家女人盆中的魚,益發覺得這魚非吃不可,「過年吃,明天再買!」

  「得令!」

  兒子提著魚,摸著刀到水管子上去了,連盆都沒拿。心情好了,兒子的形象在老子眼裡也比較的完美起來,樊福林覺著,自己炮製的兒子也並不賴!

  房間小得可憐,十二平方米的有限面積裡鋪著兩張床,放著一張八仙桌,吃飯的小桌子就只有放在後面的廚房裡了。好在廚房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屋沿下又搭了個小棚可以燒飯,正常的生活秩序還能得以維持。可兒子結婚怎麼辦呢?總不好在這十二平方米當中拉個三八線吧?

  又想起了房子。

  泡上一壺茶,慢慢呷著,恨恨之念油然而生,一點可憐的滿足和得意,象烈日下的薄霧,一下子消失得一乾二淨。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是極其可憐和渺小的,他這一天並沒幹出什麼名堂來,他的滿足和得意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是的,他頂撞了阮士傑一下,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動不了他一根毫毛。找趙雙沒找到,即使找到了,又怎麼樣呢?他能重分一套房子給他?能讓阮士傑退房子給他?笑話!他晚上就要到阮家吃飯!

  他開始想,是不是在自家門前攔住趙雙,向他申訴,和他糾纏?這樣幹有沒有效果?當然,這還不僅僅是一間房子的問題……進而,他甚至想到,兒子的拳頭是不是也能發揮些作用?這小子早兩年把好幾個人打進了醫院。

  全是胡思亂想。

  他娘的,不想了!今日有酒今日醉,樊福林決定:今晚邀請劉福壽、錢書呆子共飲,一來散散心中的悶氣,二來也向阮家示示威。對這兩個鄰居,他是瞭解的,他們對阮家都沒有什麼好感,從內心裡都是支持他的。這就夠了。

  兒子把魚洗好,媳婦拿去做了。

  兒子在老子面前坐了下來。

  「爹,你抽煙!」

  兒子遞過一支過濾嘴前門。

  他是不抽煙的,可架不住兒子誠摯地招呼,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

  兒子用氣體打火機點上火。

  「爹,和你商量個事!」

  「啥事?」

  「這……這怎麼說呢?」

  兒子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究竟是啥事?」

  老子警覺起來。

  「爹,白玲她……她又有了!」

  「什麼?又有啦?」

  老子的頭嗡的一下大了。

  「你說,咋辦吧!」

  「結婚,沒房子,也沒錢,我……我們商量了一下,還是流產。」

  「對!你帶媳婦去流產,老子掏腰包,是不是這麼回事?你小子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屙幾個驢屎蛋兒。」

  「不!不是!是借!你知道的,我這個月沒開幾個錢……」

  老子瞭解兒子。兒子借老子的錢歷來容易忘記,這仿佛成了一條鐵的規律。這時節,兒子的形象在老子眼裡黯然失色了。

  「樊華,你這樣下去咋行呢?整日價的不上班。過去,是坑國家,咱不說了,眼下,你可是坑爹了,這可有點不憑良心了吧?」

  「爹,你放心,借了錢,我下個月准還,不信,我……我打借條!」

  老子畢竟是老子,畢竟是兒子的爹。心一狠,忍痛出血。

  「樊華,你也甭說借,我也不要你還,我只要你這個月好好上班,別吊兒郎當瞎胡混了!過去,是我不對,再混下去,可是你不對了,給,二十!」

  「再添十塊!」

  兒子不客氣。

  老子這一回大約想徹底做個好人,又拿出了十塊錢。

  兒子笑了。

  「老頭,夠意思!」

  樊福林突然感到這話特別刺耳,瘦骨嶙嶙的手向桌上一拍,震得碟子都跳了起來。

  「什麼話?!沒大沒小!」

  一把扯住兒子的手,他突然動了感情,眼眶兒竟有了些紅,「孩子,過去,人家瞧不起咱,咱也不自重,送了人許多話柄兒。以後,可不能這樣了,你也快結婚了,也是大人了,也要為人之父了,要自重自珍呵,甭讓人家再瞧不起!」他長長歎了口氣,「也怪我。你媽死得早,我這個做爹的混帳,連做人的最起碼的道理都沒有教給你。當然,還有萬惡的『四人幫』……」

  兒子臉上的笑僵住了,愣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他覺著自己相依為命的老子有點陌生了。

  「去,代我把你劉大爺、錢大哥請來,我們一起敘道、敘道!」

  「哎!」

  兒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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