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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阮士傑信奉「權力中心學」。這學說包括三大組成部分:權力的形成,正確地使用和擴展權力,確立以自己為核心的權力網。他一生沒離開權,權,幾幾乎乎成了他的第二生命。

  幾十年前,共產黨接管了這個小鎮。那時,他剛剛在一個行幫小頭目的介紹下到新礦幹裡工。當時,裡工和外工是有很大區別的。裡工相當於今天的正式工,外工相當於今天的臨時工,裡工技術性強些,每月供應兩袋美國洋面,外工則都是出力下窯的,幹一天給一天的錢。裡工中和資本家、櫃頭有關係的人挺多,共產黨進礦後工作不太好做。在這種情況下,阮士傑靠攏了共產黨,他認定這個黨有出息,有前途。他在推背圖上推算過,共產黨要坐江山。半年以後,他成了裡工中的第一個黨員,緊接著廢除包工制,他當了運輸工區的支部書記。

  這是他和權力結合的開始。

  當書記以後,他便熱心地發展黨員。只要合他味口的,他都發展。在他看來,這個黨和往日的行幫似乎沒有什麼大的區別。當時,解放戰爭還沒結束,政治謠言天天有,有些人叫他入黨他也不敢入。那工夫,黨的知識也不普及。當了支部書記的阮士傑,黨的知識也少得可憐。他除了知道外國有個大鬍子馬克思外,唯一能記住並經常念叨的就是「無產者聯合起來」,這句話他解釋成:咱兄弟爺們要聯合成一團,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許多大概念他也往往弄錯,還出了些笑話。因為他經常吃請,有個工人向他提意見,他火了,在會上說:

  「你們一天到晚講聽黨的話,跟黨走,眼下,党吃了弟兄們幾次酒,有人就不樂意,這,唵,這也算熱愛黨麼?」

  這事後來傳開了,他吃了軍代表的批評。軍代表感慨之下,送他脫產去學習,學文化,學理論。

  學習回來後,他變了,講起話來很有了一套,再沒出過象「党吃弟兄們的酒」之類的笑話,可在內心深處,他依然覺著自己就是黨。一九五七年有個清華大學畢業的工程師向他提意見,他就覺著他對黨不滿,工人階級一開始說話,便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依然積極向黨內輸送新鮮血液,一直到做了鎮委組織部長,他大約發展了八十多名黨員。這些人的名字,都記在他的筆記本上。這些人中,有的受了處分,判了刑,而絕大部分都當了幹部,有的今天已官至市長、市委書記。不管判了刑後釋放的,還是做了什麼大幹部的,逢年過節都要來拜望拜望他。從六十年代開始,他便成了這小鎮的中心。他不發話,任何鎮委書記的指示等於零。

  兒女們參加工作後,他總千方百計的把他們安插到自己手下人身邊工作,三天兩頭打電話給這些老部下,讓他們關心其政治上的進步。僅僅幾年,參加工作的兒女們都入了黨,提了幹,最不濟的也做了支部書記。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戀戀不捨地退休了。他已完成了權力的移交。

  如果說資本主義社會是個拜金社會,我們這個社會就是拜權社會,阮士傑一貫這麼認為。有權便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個人價值就高,沒有權,誰也瞧不起,價值也就無從談起了。

  他一生被人尊重。史無前例時,也沒有人敢在他頭上動土。有一個什麼戰鬥隊倒是想揪他的,然而,他們剛把大字報掛到煤源路上,小鎮邊上兩個公社的農民,便浩浩蕩蕩開進了小鎮,認真地進行了一回「農村包圍城市」的演習。演習的結果,那個戰鬥隊被砸得稀裡嘩啦,在場的隊員個個鼻青臉腫。最後,還是由阮士傑出面,農民同志才沒實行「最後佔領城市」。……

  他是這裡的老戶,根基極深。

  下午,他來到了鎮委大院。

  他把兩隻皮肉鬆弛的手倒背在身後,象往日上班那樣,從從容容的讓兩條短而粗的腿載著肥碩而比例失調的身子緩緩前行。在門口,他照例向老傳達和藹可親而不失身分地點點頭,他極力把腰挺直,想做出一副年富力強的樣子,似乎在意味深長地向人們宣佈;他還能再活一個六十六歲,他的威嚴還將隨著他的存在而存在。然而,臉上、額上那縱橫交錯的蛛網卻仿佛已實實在在地寫下了他距離墳墓的最後里程。

  對著大門,是個小花園,那裡放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栽培著許多奇花異木。他曾在這花叢中攝下了好多照片,幾乎每一張都記載著他的得意、滿足、驕傲。花園四周是平滑的水泥小道,他曾在這小道上散過步,設計過他自己和許多人的生活藍圖,也曾在這裡碾滅過一些人的夢想和企求。然而,現在他老了,退休了,這一切不再屬￿他了,他蒼老而固執的心裡泛出一絲淡淡的悲哀。

  他走過小花園,跨進了鎮委辦公大樓。他的辦公室原在二樓202號室,樓梯口向左第一個門。鎮委書記辦公室在202斜對過,房號205。205現在沒有人,大門緊閉,暗鎖外面還掛了一把小鐵鎖。他的小眼睛在那熟悉的門上掃視了一下,心中又一陣淒涼。這門裡的每一任書記哪一個不是他碟裡的小菜?想在這門裡的紅漆椅上坐穩,哪一個不抱他的粗腿?沒有他的支持,誰在這個小鎮上能玩得轉?誰?而現在,他卻退休了……

  呆站了片刻,阮士傑推開了202室組織部的大門。

  屋裡,暖氣吱吱響,聽聲音就暖和。阮士傑向門裡望著,臉色陰沉。靠窗放著的兩張辦公桌,有一張曾是他用過的,他的衣袖曾磨掉了桌沿上的漆,他現在的幾件上衣袖子還泛紅,洗都洗不掉,那是過去的好時光留下的實實在在的記憶。此刻,他的辦公桌前已坐上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過去常向他彙報思想的人。看他走進屋子,這人動都沒動,蒼白的手裡握著支蘸水鋼筆,正埋頭寫著什麼。

  阮士傑有點不是滋味,感覺受到了冷落,自尊心受到了不能容忍地傷害。也許,受剛才那陣淒涼的影響,他連堅信不疑的202也懷疑了:這些人難道也這麼勢利麼?

  他威嚴的乾咳一聲。

  那人抬起了頭:

  「喲,老部長,快坐!快坐!」

  總算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滿足,他坐下了。

  「咋?趙雙,小趙書記不在麼?」

  「不在!前幾天和大夥兒見了個面後,就常在下面跑,天天晚上快下班才回來。」

  一杯熱騰騰的香茶捧到了面前。

  阮士傑捧著茶並不喝,只是用來暖手。

  「等他回來,你告訴他,叫他今晚,唵,到我家坐坐。馬上要過年了,我有些事要向他交代!」

  「行!老部長,他來我就告訴他!」

  「唔,我看還是定個具體時間吧,別他來了我又沒空,你知道的,我忙著哩,退休和不退休簡直沒啥區別!」

  「是,老部長!」

  「我看,就定在晚上七點吧,叫他到我家吃晚飯,唵,甭看快過年了,我可沒買什麼菜,粗茶淡飯格外香麼!」

  「好!好!老部長,您不再坐一會兒?」

  阮士傑又覺著受了侮辱。他根本沒打算走,下午一出門就陰了天,外面挺冷的,呆在家裡又怪無聊,他真想在這兒暖和和的多呆一會兒。可眼前這個不是東西的東西,居然變相地趕他走了,他不得不走,不能不走,可在心裡卻悄悄記下了一筆帳,他喜歡記帳,也善於記帳。

  「唔,不能坐了!市輕工局王局長說好要來看我的,我得趕快回家哩!」

  出了門,下了樓,他並沒回家,一轉身,向工會勞保辦公室走去。他要到那裡去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他認為,在這些小辦事員面前,他有把握收穫他所需要的尊敬。

  在門口,他停下了。屋裡有許多人在說話,七嘴八舌,氣氛熱烈。有一個嗓門他是熟悉的,他本能的感覺到:他們在議論他。出於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他象一隻反應敏捷的狗,迅速把兩隻耳朵支起,大腦裡那根支配記錄的神經亦緊緊繃了起來。

  在屋裡議論他的是樊福林。

  樊福林也是來找趙雙的,不過,也撲了空。撲空以後,他便在鎮委大院散開心了。這裡的每一個辦公室他都熟,大夥兒也樂得在工作時間和他聊聊天。於是乎,他便見縫插針為自己大造輿論了。

  「不論做啥事都得講道理,政協委員不讓咱當,房子你總得給吧?房子不給,占我的一間得退吧?娘的,也不退!落實政策,廢話一句!」

  「誰占你的房子?」有人問。

  「誰?阮士傑!」

  「嘿!那你歇歇吧!姓阮的你惹得起?」

  「熊!我咋惹不起?眼下他不也退休了?頭上不也沒有紗帽翅了?他又不比我老樊多紮兩根屌毛!」

  「算了吧,別發虛,姓阮的在跟前,你也敢這麼講麼?」

  「咋不敢?眼下講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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