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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他兒子最多十七歲,在十七歲的兒子面前,他連一絲老子的威嚴都沒有。這幾年他還常說:都是萬惡的「四人幫」害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沒有王法了!所以,在所有法律條文中,他最喜歡那條涉及到老子和兒子關係的規定,並一本正經地讓兒子好好學習……

  …………

  當兒子作為一個形象的實體出現在他腦海的時候,麻臉劉收過錢又開始了嘶叫。關羽、關公、關二爺闖過了第五關。這時,窪地裡的觀眾又增加了一些,許多煤礦上下了夜班的工人也加入了這個藝術圈子。大藝術家麻臉劉益發賣力了,小扁鼓打得上下蹦跳,仿佛長了腳,嘶啞的聲音貫滿全場。

  然而,樊福林卻聽不下去了,他想走,想到鎮委大院去一趟,他有個本能的欲望……

  陽光真好,白生生的,曬得人發綿、發軟,當他的大腦通令全身「起立,行動」的時候,屁股首先不服從命令,死乞活賴地坐在地上。兩條腿緊接著也叛變了,向前伸了伸,只作了個起立的姿勢,便不願再幹了。仿佛它們都在說:有這麼好的陽光,咱們再坐一會兒吧!它們不怕懲罰,它們都知道,主人沒有什麼威嚴,這老頭的腦袋裡灌滿了馬虎哲學,對它們也不能不馬虎,不敢不馬虎。

  樊福林又坐了一會兒。

  §第三章

  樊福林回家,在屋山頭撞上了阮士傑。

  阮士傑是樊福林的隔門鄰居。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是早年蘇聯人設計的:一棟八間,住四戶人家,平均起來應該每戶兩間。然而,由於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裡,人的價值在不停地變化,有的升值,有的貶值,有的貶了又升,有的升了又貶,故此,這住房分配上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眼下,這棟房子的現實狀況是不平等也不合理的。樹大根深的阮家三口人住了四間,占這棟房子的八分之四,或者說是二分之一;緊挨著阮家的,是劉福壽夫妻倆,他們不多不少住了兩間。劉福壽隔壁是樊福林,爺兒倆住一間。門挨門,最西邊一家是一位姓錢的書呆子,他和他那母大蟲一樣厲害的老婆住了一間。

  在這棟房,阮士傑一直是最受大家尊重的。他年齡最長,六十六歲,一輩子當幹部管人家,做過工區支部書記,礦黨委副書記,鎮委組織部部長,歷來是這棟房子的絕對權威。他只比樊福林他們大幾歲,樊福林們卻要稱他「四叔」。開初,樊福林和劉福壽私下議論過,感覺著無形中在阮士傑面前矮一輩,似乎不甚光彩。可一見許多現任黨委書記、部局長都稱他四叔,又感覺是一種殊榮了。

  阮士傑委實象個四叔,他簡直可以做這個小鎮的四叔。

  他的面孔總是那麼和藹而又那麼莊嚴,松垮而白皙的面皮上塗滿了莊重的色彩。前額向前凸出,眼眶形成了大起大落的天然盆地。眼睛是有神的,可卻不大,小而凸,凸且亮,他身上的威嚴至少有一大半是從這心靈之窗裡投射出來的。鼻子有些塌,經常不透氣,要嗅嗅鼻通之類,不過,也基本合乎威嚴的要求。他高而胖,紅光滿面,肚皮向前凸出,夏天無遮無攔地看,象大哲人的腦袋。

  如果說,樊福林身上集中了小鎮的一面,那麼,他身上卻恰恰集中了小鎮的另一面,這兩面合在一起才是小鎮。

  一個月前,他也退休了。

  退休以後,他依然那麼威嚴,仿佛他天生的職責就是管理別人。在他看來,象樊福林這類芸芸眾生,沒人管理是絕對不行的。實際上,他也一直在管理他們,戴反革命帽子時,樊福林得三天兩頭向他彙報思想。劉福壽老不正經,和小寡婦睡覺,也是讓他抓住的,當然,他還是講情面的,沒有向上彙報。劉福壽感激涕零硬是用一個月的工餘時間給他家拉了個後院院牆。姓錢的那個書呆子開頭倒還有點強勁,動不動給他賣弄兩條政策條文,可後來傳播政治謠言,抄寫總理遺言還是被他知道了,他雖沒報告,可卻從此把他牢牢抓在手心裡。「四五」運動平反後,這小子也挺感激他。

  和樊福林、劉福壽比,他的歲數最大,可退休卻最晚。退休之後,生活也是很高雅的。撲克攤,他從來不沾,他受不了那種不分君臣父子的亂哄哄的場面,更不願頂上兩隻鞋,被人家踩在腳下。大窪子他也不去,他覺著那種藝術不是他的藝術,是芸芸眾生們的藝術,是腐朽的藝術。他在家裡看報、看雜誌。雜誌他只訂了一種,那是專登報告文學的,時常刊出一些符合他脾胃的好文章。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委實越來越不成話了。

  然而,畢竟年歲不饒人,眼睛越來越不經用,有時,戴上花鏡看十分鐘,兩隻眼睛便迷迷糊糊要鬧罷工,眼角便分泌出一些白乎乎的粘液,迫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報,哪怕是再合胃口的好文章也只得放下。

  這時,他就躺在門口的太陽下休息片刻,安然地接受人們的注目禮。他的住房在最東面,山牆跟前就是一條大路,大路的一端連著小鎮的主幹道煤源路。路上行人很多,有些人便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也招呼他們,和藹而不失身分的。間或,也會有兩個跳下路面,在他面前站上三、五分鐘,扯扯閒話,談談工作,他總要發些感慨,並及時地指示兩句——他不認為是指示,可那口吻象指示,人家也總認為是指示。比如,前兩天,鎮上準備任命一位小學校長,他只說了一句:「這種人也能用麼?他父親是被我們鎮壓的,他本人在一九五七年又犯了錯誤,我看還是慎重些好!」結果,下次開會討論,上一次會議的決定便被推翻。這是常有的事,已使人們見怪不驚了。

  他是小鎮之魂。

  現在,當樊福林邁動著並不威嚴的羅圈腿從路面上跨下來時,阮士傑的眼睛恰巧剛鬧過罷工。他躺在門口的尼龍躺椅上,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眼珠悄悄地臥在兩片微張的眼皮中間,窺視著越來越近的樊福林,看他是不是先和自己打招呼。

  他的威嚴在這棟房子也受到了威脅。前幾天,他老伴在劉福壽家的窗下砌了個雞窩,劉福壽居然敢正兒巴經向他提抗議。他想抹下臉訓斥他幾句,又覺著無從訓起,那小寡婦眼下和劉福壽正經結了婚,這把柄不好再用了。那個姓錢的書呆子也不是東西,有時走對面都不理他。樊福林呢,自然也翹了尾巴。

  這是事實。樊福林走到阮士傑面前時,似乎沒打算和他打招呼,只是急急忙忙看了他一眼,便擦身而過。

  阮士傑臉拉長了,兩眼全部睜開,深沉而厚重的乾咳了一聲。

  樊福林一怔,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子:

  「喲,四叔,曬太陽?嘿嘿,我揣摸著您睡著了呢!」

  「唔,是迷糊了一陣子。」

  「咋不去聽聽書?正說《三國》!」

  「沒那個閒心喲!你不知道?一天到晚多少人找我!我這退休比在職還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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