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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虎哲學,如同黃梅季節的淫雨,這時候浸透了樊福林的每一個細胞。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馬馬虎虎萬事休,為人處事得看開,要放眼量。樊福林大難不死,全仰仗著認認真真的馬虎。

  為了騙取「清隊辦」的信任,他刻苦修煉。在主席像前請罪時,禿疤累累的腦袋絕對低到腰眼以下,以從兩腿中間看見街上的行人為宗旨。這時,世界在他眼裡是顛倒的,人,在他眼裡也變成了野獸。當時,副鎮長趙雙也倒了黴,清罪時就站在他前面,這小子年輕氣盛,有點不識時務,常常翻案,且頑固不化,沒少接受過「深刻幫助」。

  在這夥牛鬼蛇神中,樊福林認為自己是最冤的,比竇娥還冤。有時,虔誠地請著罪,他會不虔誠地乞求老天下一場六月雪,以昭示自己的清白。他以為,世道正是被這幫人搞糟了,假若沒有這幫真正的壞人,絕不至於有這場「史無前例」,而沒有這場「史無前例」,絕對沒有使他低頭彎腰的必修課,這很合乎三段式邏輯推理,至於趙雙是否也覺著冤,是否也同樣推理過,就不得而知了。

  在清隊深入到深挖細找「五一六」階段,樊福林又兼任了「五一六」分隊長。他供出的「五一六」不下十餘人,這些人中很有些是他的仇人,或打過他的耳光,或捺過他的腦袋,或做過他的特別監護人。豬頭是他第一個供出來的,豬頭罵他,他卻勸他老實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他以其氣魄贏得了小鎮公民們的尊敬,這是大革命年代特有的那種尊敬,敬畏如虎的那種尊敬。他掃大街時也無人敢蔑視他,人們無不擔心他在某一個時刻,會在馬馬虎虎中把自己供出來。連「清隊辦」的人都有這種擔心。

  馬馬虎虎,他成了反革命,馬馬虎虎,他又使許多人成了反革命,原來,馬虎哲學也能害人,也能用來復仇!樊福林覺著,自己簡直和鎮革委會主任一樣大權在握了,想判誰政治上的死刑都行。

  三中全會以後,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了,樊福林的荒唐案也納入了被平反之列。「清隊辦」的原班人馬搖身一變,又成了「落實辦」的官員,某一月,某一日,某一個下午,他們把已經退休的樊福林招到鎮委大院裡,鄭重其事地給他平反,並把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書面通知當面交給了他。

  樊福林不接,嘴上直打哈哈:「難道會錯麼?這人證、物證可怎麼說?我……我不敢翻案!」

  「老樊同志」,人家以為他怕再有反復,解釋說:「黨的政策不會變的,不要心有餘悸嘛!」

  樊福林有點火了:「什麼餘悸不餘悸?我不懂!我只知道這個上校我當定了!」

  「老同志,不要賭氣嘛,不願平反,你自己吃虧!」

  「吃什麼虧?我問你:在這個小鎮上,還有官比我大,銜比我高的麼?憑我這個上校營長,至少也能混個政協委員當當!」

  他發誓要當政協委員,三天兩頭往鎮委大院跑,小砂壺一端,見誰纏誰。當然,他的糾纏也有季節性。兒子分工時去纏,是想讓兒子不被分到井下。鎮上分房子去纏,那是想要房子。鎮委大大小小的頭頭沒有不認識他的,時間一長,三天不見反奇怪起來:「咦,那個老政協莫非是病了?」晚上,保不准會有人去看他——當然,不是鎮上的首腦人物。在首腦人物的印象中,這個往日的歷史反革命,社會渣滓,如今仍然不是好東西,往好的講,也算得上個三等賴皮。

  樊福林自己也有感覺,他自知那些和他打交道的首腦們看不起他,看他時,兩眼恨不能戴上防污染的衛生眼鏡。大多數首腦都半真半假地嘲弄過他,沒有誰和他認真談過一次。這益發使他憤憤,他更覺著這些人信不過。

  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這幾年,人的自身價值不斷升值,樊福林卻不斷貶值,痛定思痛,他莊嚴聲明:「我樊福林就是一堆屎也要沾在你們身上;是一把鼻涕,也要甩在你們臉上!」

  一般的小鎮公民對他還不錯,常有三五個去看他。看他的人狠狠心,賠上三五支廉價香煙,便收穫一堆最新版本的秘聞軼事。常和首腦們打交道,編排一些閒話作踐他們是方便的。獲得秘聞者,為了活躍鎮上的文化生活,往往會迅速行動,使小鎮的公民們在茶餘飯後有些快樂的東西幫助消化。生活要帶點浪漫,要有點詩意,鎮上的人們普遍認為。

  毀滅歷來易於創造。在小鎮的生活舞臺上毀滅一個人的名譽易如反掌,而恢復一個人的名譽卻是很難的。

  樊福林自從當上「上校」之後,便立即喪失了名譽和尊嚴,現在,想正兒巴經的做人也著實不容易。環境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樊福林覺著自身在這十幾年中也產生了極大的變化,想恢復自己在小鎮公民面前的本來面貌已經近乎不可能了。有時候,有些言行完全是下意識的,可一經創造出來,大都符合他的哲學原理。

  小鎮上曾流傳過這麼一樁軼聞——

  有一次,樊福林和兒子樊華去拉煤泥,去的時候拉的空車,兒子坐在車上,老子拉車。拉到半路,老子認為:該兒子下來拉老子了,一人拉一半麼!兒子無賴,偏不幹,聲明:要叫他下來拉老子,回來時,他就不拉煤泥。老子無奈,自認晦氣,繼續拉兒子。拉得挺委屈,於是乎,便以父親的身分,啟發性地進行了教導:

  「樊華,兒子大還是老子大?」

  「老子大!」

  「那麼,按道理講,按規矩講,憑良心講,究竟是該老子拉兒子呢,還是兒子拉老子?」

  「當然是老子拉兒子嘍!大的讓小的嘛!」

  「放屁!」樊福林認認真真地火了:「你這麼放肆,老子一步也不拉了!」

  兒子跳下車要逃,老子一把拉住。他一隻手扯著兒子的胳膊,一隻手扶著車把。車橫在大路上,沒幾分鐘便阻塞了交通。

  有人勸架。

  勸架的人問樊福林:「這後生是你什麼人?」

  樊福林歎口氣:「唉!馬馬虎虎算我的兒!」

  圍觀者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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