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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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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營長喝醉酒後,他把營長的大沿帽,連同上衣一同偷了出來,以百米跑的速度躥到斜對面的「萬隆」照相鋪,準備來一張標準像。 相機對準了他,照相師把那橡皮玩意攥在手上了,他才膽虛虛地套上了營長的上衣。帽子沒敢貿然戴上——那時,他正生禿瘡,滿腦袋流膿,象四溢的腦漿。照相師找來了一張舊《中央日報》,先把他破爛的腦袋簡易包裝了一下,他才懸著一百二十個心,把帽子小心翼翼地扣到頭上。 「啪!」完了。 帽子在隔著《中央日報》的腦袋上停留了大約五秒鐘。 幾天後,他將這張記載著一個歷史時刻的傑作寄給了獨眼保長,連同一封信。信是請街頭測字先生寫的,之乎者也,滿紙國粹,國粹之精義是:國軍營長的太太不可辱。 萬沒料到,這張照片會在清理階級隊伍時使他倒了大黴。多少年過去了,世界上死了許多人,偏偏那獨眼保長沒死,而且很經得起一頓棍棒。有一回,人們硬是把他吊在屋樑上達五分鐘之久,他才恍然想起一樁沒有交代的罪惡,他毫不猶豫地揭發了樊福林。 樊福林在鎮建築隊當瓦工,家鄉革委會的一封公函和獨眼保長的一封揭發信,把他從腳手架上拉了下來——他當時正為這小鎮建築第一幢三層樓,就是現在的郵電局。到了鎮清隊辦公室,一眼望見了桌上發黃的照片,無奈,認,不認挨揍!皮肉歷來比名譽更重要,這一條馬虎哲學上有。不曾想,這輕易的承認,反引起了辦案人員的高度警惕性,在他們看來,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樊福林丟卒保車,焉能騙過辦案人員的火眼金睛? 「樊福林,說,當時的軍銜是什麼?」問這話的是豬頭,當時建築隊的代表,分工協助清隊辦公室辦案。 樊福林愣了,他娘的,我可是按原計劃辦的,共軍一過來就交槍了,承認是營長已經蝕了血本了,哪能再認下什麼銜! 「嘿嘿,老夥計,咱們一起摽膀幹了這麼多年,我是什麼銜,你還不知道麼?!」他想和豬頭打兩句哈哈。 不料,豬頭上去就是一腳,揣了他個仰面朝天。也難怪,階級敵人麼,能沒個仇恨? 「要不要向你交代一下黨的政策?」 「我懂!我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脅從不問,首惡必辦,唔,還有……還有,重現行,輕歷史……我,我可是歷史問題!」 「歷史問題也要看態度!」 「是!是!」 「說,是上尉還是上校?」 看來非認不可了。樊福林認真地想了一下,三個月的「國軍」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已不占什麼位置了,再重找出這記憶的信息很難,很難。恍恍惚惚,他覺著上尉應該比上校小,他決定當上尉。這種時候,官銜越小越好。 「我……我是上尉!」 「唔」,辦案人員得到了一點滿足。 「你這個營具體幹什麼?你犯了哪些罪行,唵,都一起講出來!」 難題。又是難題。步槍都沒摸過,盒子炮倒是打過兩回,營長喝酒,要他去打老百姓的雞。他決定把這事扯到自己身上,如實坦白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我有罪!罪該萬死!可我沒殺過人,沒打過仗,我殘害老百姓,打過老百姓的雞,兩隻大母雞,肥肥的……」 「少說廢話!我問你,你這個營是什麼兵種?」 萬萬不能說是步兵。步兵沒打過仗?唬鬼!打仗?和誰打?共產黨!下面,豬頭們准會問:有多少條人命?他娘的,不能幹! 「我們這個營是幹警衛的,警衛營!」 辦案人員更加滿足了。一個准軍事家大為興奮:警衛營?誰用得起一個營來警衛?必是大官,那麼,這小子決不僅僅是個上尉,應該是個上校! 「警衛營?司令部的?」 「哎!哎!」 「媽的!不老實!司令部的警衛營長會是上尉?你以為我們沒有軍事常識?唵?想蒙混過關?唵?想和無產階級專政較量一下?唵?」 這三個「唵」差一點把樊福林嚇閉了氣,以後回憶起來,他還說這是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刻。人家一心要提拔他。看來,這個上校不是他願當不願當的問題,而是非當不可了。 「就……就算是上校吧!」 辦案人員對這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滿意: 「就算?什麼意思?」 「當時……當時……當時正式的委任狀還沒下來!」原來,他還很聰明呢!人這動物,有時真不是玩意。 審訊結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又一輝煌勝利,蒙昧而高貴的小鎮挖出了一顆埋藏很深的定時炸彈。 從此以後,樊福林的苦難歲月開始了。 僅僅一天的時間,他的人格、尊嚴、信心全被無情地踩到了爛泥裡,他,以及和他同類的牛鬼蛇神們仿佛接到了命令,一律由人而退化成了猿。這時候,感情和思想不但是多餘的而且是危險的。對此,樊福林深有體會。開初,他不太發達的頭腦裡還有幾分思想的殘餘,他試圖翻案,結果,被「文攻武衛」隊員吊在看守室的梁頭上一頓好打,硬是把他那點可憐的思想抽成碎片,打成了粉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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