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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唱幾句,不晚!」

  招呼著,劉福壽遞過了煙槍,樊福林不客氣地接了過來,猛吸了幾口:

  「喝!有味!有味!才買的煙葉?」

  「人送的,地道的關東葉子!」

  「好!好!」似乎覺著有點過意不去,樊福林把小砂壺遞到劉福壽的手上:「來,你來品品我這茶,一級龍井!」

  劉福壽捧過砂壺,先暖了暖手,然後鄭重地揭開壺蓋,用那連汽油、酒精都分辨不出的失效的鼻子嗅了嗅想像中的茶香,而後,「咕嘟」喝了一口:

  「哦,不賴!回家給我泡一壺。」

  「行哪!」

  劉福壽對聽書並不象樊福林這麼上癮,他到這亂哄哄的說書場,與其說是聽書,不如說是來湊熱鬧。他平生最怕孤獨,最耐不得寂寞,到老來,當沉重的暮氣籠罩著他周圍的一切的時候,他更不願獨自一人呆在那裡。

  「哎,福林,聽說了麼?咱鎮上又換了個新書記,前天上任的,孫大頭走了!」

  「哦?新書記姓啥?」

  「姓趙!叫……叫趙雙!」劉福壽扁平而乾癟的臉上浮出一絲得意,「這人我認識,早先在煤礦呆過的,做過搬運工區書記!」

  「是他呀?我也認識!」

  話說完又有些後悔。他認識趙雙的時候,頭上還戴著反革命帽子,有什麼好吹的?!

  劉福壽臉上的得意卻因這話而頓失幾分,口裡喃喃著:

  「好哇!你認識就更好了,這趙書記不壞的,比孫大頭強多了,或許,或許你那房子的事就能解決!」

  「唉!福壽哥,我還是那句話,咱誰也不信,只信自己!指望他?影也沒有!咱要象國際歌裡唱的那樣,自己起來救自己!你等著瞧,回頭我就到鎮委纏他,他娘的,他要是……」

  「噢……聽書!聽書!說那些晦氣事幹嘛?趙書記我還是能說上話的,到時老哥我來給你幫幫忙!」

  樊福林歎口氣,沒再言語。

  兩人各自想著心思,迷迷瞪瞪地聽書。

  麻臉劉唱上了勁,臉漲得通紅,鼓打得山響,嗓子有了點沙啞,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嘶叫,這嘶叫頗有幾分原始的味道,也算得上壯懷激烈了。那關羽、關公、關二爺,不貪圖曹營富貴榮華,一心歸漢已連闖四關,在這第四關的關口上,麻臉劉賣了個關子,準備收錢。有些狡猾的聽眾要溜,麻臉劉一面轉彎抹角地罵人,一面不住地行禮,每收到一張角票,便熱情洋溢地對角票的主人表彰一番。

  在這聲鼓停息的瞬間,樊福林腦子裡跑起了野馬。和劉福壽的一番對話,勾起了他許多難忘的記憶,關於自己,關於這個小鎮。他覺著這個世界很對不起他。過去,他做夢也不敢這樣想,現在,他不但敢這樣想,也敢這樣說。不簡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膽大了。這膽大和偉大也就差不多。他覺著自己已經有了點偉大的味道。他要做人,堂堂正正做人,他要以人的權利,收復以往喪失的一切。他要得到人家的尊重,他覺著,當人家尊重他時,他也會尊重人家的。同樣的道理,社會尊重他,他才能尊重社會,可往日的社會真的尊重過他麼?

  他想。

  他認真地想。

  §第二章

  在某種意義上講,樊福林算個人物。在彈丸一般的劉窪鎮能算得上人物的還不多。有些鎮委書記不如他,當陣子書記連名字都沒被人們記住。書記走馬燈似的換——有一年換了三個書記,歲月,水一樣流,流逝的歲月和人們的記憶力總多少有些矛盾,責難人們勢利就有點不合情理了。

  樊福林不是頭面人物,當然不會有什麼偉業,可他能被人們記住的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是:他有一段可以載入小鎮編年史的傳奇般的經歷,以及他所信奉的馬虎哲學。

  樊福林的祖籍在江蘇大豐縣,向上查三代均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假如中國革命史上沒有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的那場國內革命戰爭,他的歷史大約會是很清白的。然而,中國革命的歷史沒有因為某一個人的清白而改寫,那場為新中國奠基的戰爭偏偏爆發了,一九四七年,國民黨軍隊四處抓丁,不幸把他抓走了,硬是不由分說地在他的歷史上抹上了污點。

  他當了「國軍」。這是民國三十六年歲暮的事。穿上軍裝未及操練,便開拔進了徐州。想溜?萬難!四處都是眼,塞進悶罐車縫都沒留。他哭了,想著家裡的地和牛,想著俊俏的媳婦,眼淚滴了大串。營長看他還機靈,讓他做了勤務兵。駐紮徐州那陣子,天天為營長端茶送水打手巾,外帶還得倒夜壺,稍不如意,人家就打耳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他打定主意,槍一響就溜,共軍一來就舉手,說得天好,賣命的事不能幹,這百十斤可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的產品,哪能輕易交出去?況且,家中還有俊俏的媳婦。

  想到媳婦他就不安。早就看出來了,村上那個獨眼保長心術不正,先前挨過媳婦的巴掌。現在出門在外,他很懷疑媳婦那巴掌的力量了。

  有一次,他突然來了點靈感:「他娘的,寫封信給獨眼保長,就說老子當了國軍營長,哼,國軍營長的太太哪個敢搞?哪個?!」

  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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