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小鎮 | 上頁 下頁


  好好的心緒被破壞了,樊福林覺著晦氣,他決定不再搭理豬頭。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汁,兩根香脆的油條,他的牙齒開始一絲不苟地工作了。他把砂壺放在桌上,本想把頭上的氊帽和砂壺並排放在一起,可那桌上黑乎乎的,油泥太多,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把氊帽放在膝頭上。

  一個肉乎乎的東西在他膝頭摩擦著,他低頭一看,一個紅蘋果似的小臉蛋從桌肚裡探了出來:

  「樊爺爺好!」

  「唔,唔」,煎餅油條的混合物在嘴裡梗了一下,在一口豆汁的壓力下,順著猛然增粗的喉管滑進了胃裡,「誰家的小子?真乖!」

  「樊爺爺乖!」

  小攤上一陣笑。樊福林也笑了。豬頭笑得特殊,兩隻金牙在陽光下閃著黃澄澄的光。

  笑是一種號召,一種縱容。小傢伙有點肆無忌憚了,依在樊福林膝頭上,小腦袋一歪,問:

  「樊爺爺,你還反革命不?」

  「啊——啊嚏!」樊福林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這……這小狗日的,誰教你的?唵?」他把小傢伙一把推開,抬頭看了看不懷好意的眾人,示威似地把粗粗的煎餅卷塞向嘴的縱深部位,哢嚓一口咬斷……

  樊福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這「反革命」的外號,人家喊了十幾年了,他從沒覺著有什麼不合情理,今天卻覺著太不象話了,——他畢竟到了需要人家尊敬的年齡。

  過去,人人喊他「反革命」。這稱呼喊起來上口,記起來容易,書寫也方便,連三歲的孩子都這麼叫。有些人倒是想莊重地喊他的名字的,可一看到他那張並不莊重的臉,舌頭在嘴裡打個滾,「樊福林」和「反革命」的發音界限就不甚清楚了。

  這張臉委實不莊重,每每拿起鏡子,樊福林就要埋怨老祖宗一番。額頭窄而凸,下巴尖尖的,看側影像個歪脖子鴨梨。眼眶下陷,小眼珠子黃而幹,缺點水氣。眼眶下面,分外凸出了一些的,是蒜頭鼻子,紅而大。嘴就更不守規矩了,上牙床拚命自我擴張,很不友好地把嘴唇頂到鼻子底下;下嘴唇憤然抗議,分外的厚了一些,從側面看去,象個球成了團的棉帽沿。皺紋不規則地強加在瘦削的臉上,白髮也有一舉撲滅黑髮的趨勢。假如這張臉上曾有過一些美的東西的話,今天卻已蕩然無存了。

  他老了,五十六了。

  老了得不到人們的尊重是一大悲劇。樊福林每天都承受著這悲劇給他帶來的痛苦。不過,他對一切都馬虎慣了,對痛苦亦採取了馬虎態度。

  《參考消息》上講得果然不錯:豆汁比牛奶的營養高,熱量大。樊福林把一碗豆汁打發到肚裡,幾滴細小的汗珠便被頂出了汗毛孔。他舒舒服服打了個飽嗝,付了錢,把剩下的最後一口煎餅油條勉強塞進嘴裡,立起了身子。

  豬頭還沒吃完,見他要走,忙把嘴裡的咀嚼物擋在舌頭旁邊的腮裡,嗚嗚嚕嚕地道:

  「樊大哥,建築隊的事,你真不幹麼?」

  「扯淡!我又沒有待業的兒子、孫子,為啥要幹?!」

  不卑不亢,理直氣壯。樊福林把不屑一顧的目光從豬頭的胖臉上移開,用舌頭打掃著口腔裡的殘渣餘孽,繼續向前晃動。

  過了六孔橋,來到了煤源路盡頭的鎮委大院。這地方樊福林不陌生,在大院的廣場上,他低頭掛牌挨過鬥,高大的主席像前,他虔誠地請過罪,早些時候也到這裡鬧過上訪,如今上訪似乎不太時興了,他才去得稀了。

  鎮委大院無疑是小鎮光榮、威嚴、莊重之所在了,高大而氣派的門樓上高掛著一枚國徽,門樓兩旁並排站著四五個顯赫的牌子,牌子跟前終日有個老頭兒在那兒抽旱煙,仿佛他和門樓、木牌、國徽一起組成了莊嚴的概念。門樓上開始張燈結綵,大紅燈籠已從門樓的橫樑上吊下來,樊福林這才恍然意識到:春節快到了……

  鎮委後面是郵電局,郵電局門前有不少撲克攤。盤踞這些撲克攤的,大都是些退休老工人,年齡幾乎全在六十歲以上。這裡是小鎮風俗畫中比較精采的一個部分。來到這裡,你會覺著除了陽光,一切都是粗俗的。有的人依著牆,對著太陽在捉蝨子,把並不健美的胸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撲克則必頂鞋,似乎他們的樂趣就在於被人家踩在腳下,而且不只是一隻腳,最多的——尚不是小鎮的記錄,頂過二十一隻鞋,疊起來有半人高。這些勞累了一生,挖出過幾座煤山,已經當了爺爺或者太爺爺的人們,就是這麼消耗著多餘的生命,安詳地等待著死亡。沒有人認為不合理,也沒有誰想著來改變它,連他們自己也沒想過。

  高雅的,有點藝術味道的生活,要算聽大鼓書了。說書場在對過的大窪子裡。據晚清的老窯工講,原來這個窪子是有水的,窪邊住過一個姓劉的地主,這窪就因人得名,叫劉家窪,小鎮又因窪得名。民國初年,這裡隸屬山東,在山東省地圖上標的地名就叫劉窪。現在,這窪完全乾枯了,大約乾枯了幾十年。不知哪個說書人發現了這一所在,便正式啟用為藝術天地了。

  這藝術是小鎮特有的一種藝術。什麼東西到這裡都變了味,說書人既是演員又是作家。革命年代說樣板戲故事,李鐵梅和王連舉也談起了對象。另一個又不同了,偏把王連舉編排為李鐵梅的表哥,說是從小訂下了娃娃親。這兩個藝人後來大約都被判了刑。說書人還有一個絕招,說到某一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細節,他偏要言傳,而這一言傳勢必要污辱婦女界,於是乎,便打個躬,作個揖,口中念念有詞:「嫂子大姐,嬸子大娘,暫請後退三步。那位大姐說:不要緊,不礙事,說書的,你說!咱是新中國婦女,但說無妨!好!我說。說出來你別罵,罵,我也聽不見,一陣風刮你家去了!」道白完畢,那粗俗之精華便脫口而出,眨眼間,小小的窪地裡一片笑聲。

  樊福林喜歡聽書。他自認為有幾顆藝術細胞。在這裡,他陸續聽完了《三俠五義》、《水滸》,如今正在聽《三國》。

  說書的是麻臉劉,小鎮著名藝術家。此刻,關羽、關公、關二爺正在飛濺的唾沫中過五關,他兩隻短而粗的手把支在窪地中心的小扁鼓打得蓬蓬響,嘴張得瓢兒一樣,脖子上的青筋凸得老高,周圍的聽眾不下百十口。樊福林四處瞅了一下,見同住一棟房的鄰居劉福壽噙著老煙袋杆坐在朝陽的南坡沿上,便晃動著瘦腿湊了過去。

  劉福壽象條瘦小的、蜷曲著的幹魚,雞爪似的手裡偏偏握著杆兩尺長的煙槍,兩下一比,你會覺著他的體重決不能比煙槍重多少,你甚至會懷疑:他是不是能扛動這杆槍。

  劉福壽見樊福林向自己靠攏,忙把瘦瘦地錐在地上的屁股挪了挪。

  「坐下!坐下!」

  「哎,你坐好!開了多會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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