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心獄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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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如琳認定自家老頭子厲害,最後那話是把劉安傑鎮住了。南如琳不懂軍事也知道,江南是老頭子的地盤,一到江南劉安傑就沒戲唱了。 回去的路上,南如琳問郝老將軍:「劉安傑真到江南來了,你咋對付?」 郝老將軍笑了:「讓狗東西回家摟老婆。」 南如琳說:「我也這樣想。」 郝老將軍誇道:「你聰明。」又說:「要是劉安傑也像你這麼聰明就好辦了……」 回去後,郝老將軍的情緒很好,南如琳的情緒也很好。 郝老將軍因著情緒好,借著酒興在公館後花園裡站了半晌,觀賞那秋日的景狀,且作了首關於秋日西風的詩自我勉勵。其中有四句道:「西風落葉秋陽斜,縱論天下伴小妾,莫道迷醉風月裡,來日揮戈奏大捷。」 郝老將軍作詩時,南如琳卻正躲在自己寢房中看言情作家李維特的《白三姑娘痛苦記》,也於書中尋得好詩一首。是白話詩,只幾句:「痛苦啊痛苦,更複那長夜之孤獨;我等我哭,咀嚼你那含情滴水之雙目。」南如琳看得心跳,禁不住又去想袁季直,覺著袁季直做著副官學問大,自己不能顯得淺薄了,日後和袁季直接觸,這詩或許能用上,便找來紙筆抄下了。 §第五章 郝柯氏總算盼到郝老將軍進房了。晚飯後,郝柯氏照例問郝老將軍去哪房歇,郝老將軍沉思片刻說,就去你房吧。這讓郝柯氏大感意外,意外過後便高興,背過身就落了淚。 郝柯氏知道,郝老將軍這一輩子隻愛兩樁事:打仗和養姨太太。老將軍的仗越打越大,姨太太卻越養越小。公館老營裡養了九個上了名冊的,行營裡還有些未上名冊的,也不知到底有幾個,只聽說都怪年輕,比去年進門的十太太南如琳還小。因著戰事緊張,又因著行營裡那些小騷貨的年輕,郝老將軍這年把不大回來,就是回來也只到九太太、十太太那去。今兒個,郝老將軍竟到她房裡歇夜,她不能不珍惜。 當下便很驕傲地喚章副官長把電話機移到自己房裡,自己也回了房,支使著幾個丫頭、老媽子收拾房間床鋪,叫廚子準備參湯、夜點,還親自在房裡點了許多蘭香。一切收拾停當,郝老將軍還沒來——在客廳伺候的衛兵小蘇州過來說,郝寶川的代表突然來了,和老長官談江北的事,老長官恐怕一時來不了。郝柯氏這才抽空洗了個澡。 洗澡時,郝柯氏漸漸地就有了怨氣,怨郝寶川那代表來得不是時候。早一天不來,晚一天不來,專在老頭子到她這過夜時來,實是故意和她過不去。若是郝寶川的代表不來,這會兒老頭子只怕已在她房裡了,沒准還會和她一起洗澡呢!郝柯氏清楚,老頭子往天和九太太蕊芳一起洗過澡,和十太太南如琳一起洗過澡,再早和六太太秀娟也是洗過的。洗澡時便在澡房裡嬉戲笑鬧,時而還有哼哼嘰嘰的聲音傳出來,讓她聽得心中又癢又恨。 老頭子雖說不在澡房,郝柯氏卻幻想著老頭子是在澡房的,老把自己的手想像成老頭子的手,在自己打了洋胰子的軀體上撫摸著,不斷地對自己說:「柯氏,你不老,真不老,你五十不到咋就老了呢?」又想到,郝寶川的代表或許會突然走掉,郝老頭子也許會突然闖進來,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地上,就像許多年前那次被土匪強暴一樣…… 郝柯氏一生中最美麗的記憶就是那次被強暴,那次被強暴的經歷讓她回味了三十年,就像一壇陳年老酒,惟因放的時間長了,才愈發顯得香醇。當時卻不知道,先還怕,還掙著哭——也無怪,那會兒她才十八呀。倒是弄她的那個大鬍子硬親著她的嘴說:「你這小×,現在不願,只怕日後願了,偏沒人和你弄了。」那大鬍子硬弄,她先感到疼,後就不覺疼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意在血脈和軀體裡湧動。後來,那快意的潮水便將她淹沒了,她緊緊摟抱著大鬍子,情不自禁地周身扭動起來…… 正是因著被土匪強暴,郝柯氏才嫁了當時還是窮練勇的郝老將軍。郝老將軍明知她破過身,卻為了她家的錢財娶了她。當年就用她的豐厚陪嫁捐納了個武舉,後來便做了巡防營管帶,又率部起事,升了民國的鎮守使,及至做到一省督軍。這裡的因果關係極明確:不是她被強暴,便不會嫁郝老將軍,不嫁郝老將軍,郝老將軍便不會發,便不會有今天。 可這郝老將軍偏就不憑良心,當巡防營管帶沒幾天,就把大鬍子那幫土匪剿了。殺大鬍子時,還把大鬍子的那東西割了拿給她看——也不知安的什麼心,差點沒把她嚇死過去。其後便大養姨太太,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她自然不樂意,可有啥法呢?自己被土匪強暴過不說,還不能生養,用郝老將軍的話說:「連老鼠都下不了一個。」 不過,講良心話,郝老將軍總還算對她不錯。這麼多年輕風騷的姨太太討回家,郝老將軍冷是冷了她,卻終沒迷了本性,讓那幫小騷貨踩到她頭上。每個姨太太進門——只要正式進了郝公館的門,在行營未上名冊的不算,先要拜見她,家裡的事也讓她總管著。那讓小騷貨們肉跳心驚的《妻妾功過簿》就握在她手上,誰也甭想奪了去。郝老將軍是明白人,郝老將軍說:「這幫妾都年輕,我信不過,全家人中,我真能信過的,也只有你這結髮之妻了。」這話讓人心暖。郝柯氏記得,郝老將軍這麼說後,她是落了淚的。她哭著對郝老將軍說:「我沒一個親生骨肉,這世上就你一個親人,我這一份心不對你,還能對誰?」 其實,心中,還有一個人,便是那個強暴過她的大鬍子,每每於那春夜抑或秋夜難以成眠時,便癡癡地去想大鬍子,想那久遠而刻骨銘心的快意,想那大鬍子強暴她時的一舉一動。許多細節是她臆造出的,臆造久了,竟也成了真,她便真心以為那強暴美麗異常。 沉湎于那份美麗中,澡水不知不覺涼了,郝柯氏感到冷,這才洗淨了身上的洋胰子沫,揩身穿衣。 是一件繡花的大紅睡衣,老頭子許多年前送的。那回,老頭子一次買了兩件,一件送了當時最寵愛的六太太秀娟,一件送了她。她總共穿了幾回,都是因為老頭子要過來歇。 到得寢房,郝老將軍仍未回來,郝柯氏便躺在床上操起煙槍,裝了些香噴噴的清膏,對著煙燈吸起了大煙——在郝家能公然吸大煙的,也只有郝柯氏。郝老將軍的群妾兒女是不能吸的,偷吸便犯家法,要挨鞭子。七少爺德賢就因為吸大煙老吃鞭子,郝老將軍這次回來又吃了一次,共計十鞭,抽得這畜牲哭天抹地。 吸著大煙,郝柯氏又想,老頭子該不會改了主張,到那九太太蕊芳或是十太太南如琳房裡去吧?這次回來,這兩個小騷貨那裡郝老將軍都去過了,一般不會再去。可要是這兩個小騷貨硬在老頭子面前撒嬌放賴,老頭子沒准就會去。她知道的,老頭子寵這兩個小騷貨是寵到家了,比當年對六太太秀娟還甚。先帶著南如琳去劉公館,後又帶著蕊芳去靜園,聽說還一人給了她們二百塊錢。 這實在是不像話了,無緣無故,為何就要給這兩個小騷貨錢呢?南如琳有了錢必會偷偷出去打牌;蕊芳有了錢便會買些粉脂香水和花裡胡哨的裙衣去招蜂惹蝶,總是沒個好。 細想想,郝老頭子二十三個兒女,現存的八個妾,竟沒一個是好東西!大少爺六年前就公然反了,罵這郝公館是活棺材,偷拿了家裡三百塊錢去了北京,專和自己老頭子作對。大小姐學著大少爺的樣,鬧著要自己找婆家,不遂她的意,她竟上吊了。走了死了的倒還好,不走不死的狗男女就更壞,是那種骨子裡的壞。這幫東西表面上規規矩矩,心裡只怕都想坑郝老頭子。在郝柯氏看來,她們和他們都該死,就沖著她們和他們的年輕便該死。她們和他們的年輕,讓她感到自己日漸地老了,整個世界都靠不住了。 郝老頭子也老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他都老了。她的世界靠不住,他的世界其實也是靠不住的。郝老頭子這麼個有本事的人物,竟管束不住部屬了,今天這個叛,明天那個反,因啥,還不是因著人家看他老麼? 郝柯氏覺著,這些話都得給郝老將軍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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